有兩個機關幹部被半埋在土中,他們從中抬起臉來,這是兩張可怕的臉,鮮血和著塵砂從鼻子、耳朵裏流出。
渡口邊的河灘上,布滿馬匹和人體的殘骸和兩米多深的彈坑。坑中還冒著黑煙,那是死神的呼吸。在彈坑近旁的傾倒的樹枝上掛著被扯爛的帶血的布條碎片。一個彈坑四周,竟躺著三十多具屍體。
焦糊、血腥和辛辣的氣味直刺鼻腔。渡江的人群個個臉色發灰乃到發黑,衣服全都失去了原色。許多人綁著血跡斑斑的肮髒的繃帶,穿著沾滿泥塵的破爛的便衣或軍裝,有的戴著帽子,有的光著頭。
有許多人疲倦到極點,一登上江岸便倒臥在沙灘上喘息。
黝黑的沙灘,在鮮血的浸潤下,瑟瑟發抖,森林颯颯低吟,這是唱給不屈者們的安魂曲,悲壯、蒼涼、雄渾、沉悶,充溢天地之間,欲把死者喚醒。
李德用抑鬱的眼睛看著這一切。他那碧藍的眸子裏,昔日洋溢飛揚的熱情神采已經熄滅了,憂心忡忡。
在這種時候,1799年蘇沃洛夫元帥在阿爾卑斯山中最困難最危險然而最終取得了勝利的進軍的情景,出現在他的眼前,他對這段傳奇性的戰史作過深刻的研究,反複地推敲了當時的每個細節。
當紅軍主力離開中央蘇區踏上征程時,他就預想漫漫征途上會出現類似的威武雄壯的進軍。
絕艱奇險中,方能表現出雄才大略和英雄本色。
那時,蘇沃洛夫率領全軍,業已通過阿爾卑斯山的聖戈達隘口,進入瑞士,來到敵軍背後,但因作戰計劃泄露,功敗垂成,反被拿破侖的大將瑪塞納包圍於崇山峽穀之中,處境極其危險。由於俄國軍隊表現了罕見的英雄主義,在前衛戰鬥、後衛戰鬥、巧妙迂回敵軍陣地、戰術合圍和全殲被圍之敵等方麵,作出了化險為夷、出奇製勝的舉世公認的範例。
恩格斯曾稱讚說:這是“到當時為止所進行的一切阿爾卑斯山行軍中最為出色的一次。”
當蘇沃洛夫處在危境之時,有的將領絕望了,薩遜諾夫向同僚們散布悲觀情緒說:“我們整個軍隊都是衣不蔽體,饑寒交迫,赤腳走路,子彈已經消耗殆盡,看來,蘇沃洛夫元帥的計劃簡直是個大失敗,大錯誤!”
可是,當時的巴格拉齊昂將軍卻不這樣看,他說:“不,不,元帥的計劃一點也沒有錯,無懈可擊,堪稱傑作。我們和大自然搏鬥,通過了聖戈達隘口,我們已經爭取了三天的時間,已經繞到瑪塞納背後來啦!”
“可是,我們陷進了絕境,被敵包圍在這裏。”薩遜諾夫反駁。
“這和元帥的計劃全不相幹,我們已經完成了最困難的任務。隻是出現了意外原因。”
這一段與目前境況近似的回想,使李德的焦灼不安的心情得到了寬慰,一切的挫折,莫不出於意外的原因。
李德,注視著湘江,不能不佩服這支軍隊,他們穿著不遮日曬,不擋嚴寒,甚至連皮肉都遮不住的破衣爛衫;時饑時飽地吞吃著臨時到口的食物;帶著傷痕和病痛,邁著血跡斑斑滯重蹣跚然而堅定的步伐,懷著不可動搖的意誌和信念,麵不更色地向著死神,向著茫茫無際的萬水千山,以不可思議的頑強和耐力,輾轉開進。
“這是溶岩的奔流!”李德曾不止一次地發出讚歎。指揮這樣一支軍隊,可以攀越比阿爾卑斯更高的山峰,創造出比蘇沃洛夫所創造的更大的奇跡!
李德焦渴已極,很想喝一杯溫熱的咖啡,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伸手向特大的軍衣袋裏摸煙,這是中國南洋煙草公司出產的普通的白金龍牌香煙,隻剩了一支,他叼在嘴上,把煙盒擰了一下甩到身後。
李德在撤離蘇區時,給他配有一匹白色的坐驥和一匹灰色的馱騾。兩個馬袋裏裝滿他專用的衣物和食品。這種優厚的待遇,在他看來,既是生活的必需,也是對他的尊崇,禮遇的高低往往是與威望相稱的。
渡過瀟水,他的積存的兩聽咖啡和五聽美麗牌香煙都已經用完了。他是個大肚漢,一餐可以吃掉半斤牛肉再加一隻雞。食品也用完了,他隻能與中央軍委首長一樣,搞到什麼吃什麼。
他很少騎馬,也不讓馱騾跟著他,那是飛機襲擊的目標。所以他的供需經常脫節。
公正的說,他並不過分留戀中國同誌給他的優厚待遇,他之所以吃麵包、喝咖啡,那是他的生活習慣。他是可以翻山越嶺風餐露宿的。但他很重視儀表,在剛剛踏上征途而敵機尚未光顧時,他的高大的身軀,騎在高頭大馬上,望著前後行進的浩蕩大軍,他的確產生過稀世雄才的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