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1934年11月30日湘江西岸(2)(1 / 3)

有兩顆炸彈在界首鎮內爆炸。幾座石壁房屋在硝煙烈火中坍塌,飛進的瓦石帶著與彈片同樣的殺傷力,散落在五十米以外。那裏傳來女人的尖聲叫喊——一種瘋狂的令人心驚膽顫的慘叫聲。

房屋在燃燒,因驚愕而近乎發瘋的半裸著身體的孩子四處亂竄。先期到達的紅軍籌糧籌款的人員,在救護受傷的群眾,毫無指望地從廢墟之中拖出已經奄奄一息的受難者。

李德曆經沙場,在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戰地,麵對死亡,見慣不驚,沒想到在這個參謀的猝然死亡前競覺得心驚膽怯。他已經從戰爭的遐想中完全回到了現實。隱隱覺得作戰參謀的慘死和凝定的目光,向他顯示了一種陌生而又可怕的東西。

李德仿佛看到了那聲音象炮彈的爆炸,聲浪的碎片,帶著對於曆次失利的怨恨,打進他的腦海,嗡嗡直響。

他把目光急忙從血跡模糊的軀體上收回,那血泊還在作戰參謀身下擴展。幾條彎曲的血流猶如活的觸角一般,悄悄地向他腳邊襲來,他急忙後退,獨自回到了老樟樹下,他的隨員正忙著救護傷員。

在毫無製空權的情況下,已無前沿後方之分。那些騾馬擔架廉集的中央機關和非戰鬥人員,成了敵機轟炸的重點目標。

這時,李德才張目望著緩緩北流的江水。從上遊下來的屍體夾在斷橋的木板之間,像散而又聚的木排。江水,血漿似的又粘又稠。彈痕累累的岸灘上,散亂著因負傷、死亡、疲倦而倒臥的人群,遠處有人指揮著拖走被打死的騾馬,在分割它的血肉之後,便急急地走向不可知的陌生世界。

理查德·尼克鬆曾經說過:“一個領袖必須忍受嚴格的自我克製、經常的風險和永不間斷的內心鬥爭。”他,李德的地位,雖然還沒有達到領袖的高度(僅僅是個軍事顧問),但他所經曆的風險、自我克製和痛苦的內心鬥爭,卻不比一個患難沉浮中的領袖更輕鬆!

天色漸漸黑暗下來,深藍色的暮藹飽含著血腥味的硝煙籠罩著山野,綿亙的起伏的紫色山丘跟遠方橫斷天際的越城嶺(俗稱老山界)重疊起來,隻有西方的天際還飄浮著一條殷紅的霞雲,似霧非霧的暮藹從江麵上升起,遠方的槍炮聲在蒼煙殘陽中喧騰。夜,降臨在湘江兩岸,給慘烈的戰爭蒙上了神秘的色彩。

飛機已經不再肆虐,嘈雜的渡口,燈火閃爍,前後左右的隆隆的炮聲,給人一種不祥的預感,輕柔清涼的晚風裏充滿著火藥氣息,淡紫色的遠方天際,不時閃現著桔黃色的光亮,象盛夏季節遠方的閃電。

李德突然感到一陣疲憊浸透他的全身,似乎一副重擔沉沉地壓在他的背上,他蹲坐下來,坐在老樟樹隆起的冷硬的根瘤上,急切地等待著去跟司令部聯係的參謀回來,卻又懼怕等來的是意外信息。

他離開他的獨立屋子隻有五十天的時間,竟有恍如隔世之感。憧憧的黑影在湘江兩岸的深紅色的火堆旁晃動,遠處的炮火在天際閃射著危險的紅光。他感到一種原始的神秘。

大地在炮聲中微微顫栗,他感到了炮火閃光的灼熱。所有的聲音彙成一曲粗獷的戰歌,象一支血的潛流和著戰神的脈搏,從大地深處流過。

在死一般的靜謐中,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莊嚴。他記起在湘江東岸時,曾遇見一個披著棕蓑的戰士,把整個隊形都破壞了。他問他為什麼不丟掉這件笨重原始的東西以輕裝。那戰士回答說:那是他的父親的遺物。丟命也不丟棕蓑。他始終弄不懂那個戰士為什麼有此想法。至此,他才隱隱感到:他並不了解農民。更不了解中國的農民。指揮一支自己所不了解的部隊,本身就是一個悲劇。

目前的景象,與李德最初的希望反差太大了。

當他曆經千辛萬苦千難萬險,踏上中央蘇區那些火熱的山野時,他就把他的全部熱情全部希望和全部幻想寄托在這塊土地上了!

“奪取中心城市,爭取一省或數省首先勝利!”

這是他追求的目標。這是第三共產國際的要求。

那時,他站在獨立屋前,在綠油油的田間與山崗之上,曾不止一次地看到滿天滿地的紅旗。那紅色旗幟猶如石擊水波似地向四方延伸開去。在巴伐利亞街壘戰中沒有實現的目標,在十五年後的異國土地上即將得到實現。

紅旗的波浪化成了粘稠的殷紅的江水,那不是夕陽投落的霞光,而是千萬紅軍戰士的生命!

英雄的夢,幻滅了。

在這時,他才清醒地感到未來的前程吉凶難料:光明與黑暗,勝利和失敗相隔著一層紙。他的內心在亢奮與痛苦中掙紮。

隨從人員從界首回來,告訴李德司令部正在設置,請他暫時進村去休息。給他帶來的情況是:既沒有變好,也沒有變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