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1934年11月30日·黃昏湘江東岸(2)(1 / 3)

先驅者的探索是多麼艱難,客觀上波詭雲譎,變幻莫測,主觀上各自帶著理論與實踐的局限。他們處在曆史大變動的時代,許多陌生而複雜的問題,提到這些並不成熟的革命者麵前,他們麵前是沒有前人涉足過的深山老林遠古洪荒。在曆史沒有作出答案前,一切事務都隱在雲裏霧裏,具有極大的模糊性和不確定性,很難說走進峽穀是絕對的好,也很難說攀上懸崖就絕對的壞!也許,認定的平坦大道上突然出現了不可逾越的鴻溝,也許在山重水複疑無路時出現柳暗花明的境界。在不清晰的未知數中,也不允許你從容地思考。革命理論水準的提高與實踐經驗的豐富都需要時間乃至沉痛的代價。

人生,總是“覺今是而昨非。”

周恩來想到血的代價!他那微蹙地眉心,過長的胡須,沉鬱的目光,緊閉的嘴唇,疲憊的肩胛,處處流露出深刻的負重之感,……斯大林的影像從煙霧中呈現出來:“中國革命是以武裝的革命反對武裝的反革命!”這是斯大林接見他時,一邊吸著煙鬥,一邊用舒緩的語調說給他的,“要研究軍事!”

那時,他在莫斯科研究了俄國戰爭史。

蘇沃洛夫,俄國曆史上的一代名將。他的坎坷經曆,他的指揮藝術,他的勇敢精神,給周恩來很深的印象,他從這次西征,想到了1799年蘇沃洛夫對瑞士遠征。

曆史事件是不會重演的,但人的感情卻不斷重複。周恩來是個溫情的人,許多外國學者把他稱作偉大的人道主義者。不管這個評價是否精當,蘇沃洛夫的一段自白,的確是深深地感動過他:您的畫筆能夠繪出我的容貌——因為它顯而易見,可我內心的奧秘卻從未公之於世人麵前。那麼,讓我告訴您:我曾使血流成河,至今提起仍感不寒而栗;可我待人慈愛,畢生未給任何人造成不幸;未判處任何人死刑;任何一隻小蟲都未在我手下慘遭厄運。我是渺小的,也是偉大的。不論是時來運轉,還是時乖運蹇,我都冀望於上帝,並且從未迷惘動搖。

是的,蘇沃洛夫把戰爭的殘殺歸之為不得已而為之,把一切個人休戚榮辱冀望於上帝,而周恩來的上帝卻是中國人民和中國革命!

“恩來,我看你太累了,這裏留個作戰參謀值班就行了!”朱德淒然地說:“戰爭,總是很殘酷的!”

周恩來從窗邊轉過身來,一陣突然襲至的疲憊與昏眩使他搖然欲傾,隻覺得天旋地轉,他急忙走到桌邊,伏案暫息。

周恩來深感自己的虛弱。他手托雙腮,用中指揉搓酸澀的眼窩。這是絕對不能病倒的時候!他假寢了一會兒,思路轉向五軍團的34師。地圖上雖然插著標誌,但34師在什麼地方並不確定。在極端頻繁的變動中,地圖很容易畫得混亂不堪,剛剛畫上占領馬上又變成放棄!經常的塗改會把地圖毀掉!

他在34師印象最為深刻的是兩個人。一個是師長陳樹湘,一個是101團的參謀長萬世鬆。

那是他來蘇區後處理的一個複雜而又簡單的案件。

萬世鬆在養傷期間,愛上了一個有夫之婦——方麗珠。他們同居了三天,被人揭發。可是人們的同情卻在萬世鬆和方麗珠一邊。這是紀律與感情的矛盾。合理不一定合法。

軍團長董振堂認為軍法難容,報告軍委執行槍決。

方麗珠要求將他們一齊槍斃,因為她堅持責任在她身上!

陳樹湘不願喪失這個既是下級又是密友的團參謀長,便暗自給周恩來寫了一封為萬世鬆開脫的信。

周恩來作為紅軍的總政委,他必須正確地處理這個案件。他主張給萬世鬆以降職處分,下放連隊當連長。萬世鬆在戰鬥中表現非常勇敢又頗具軍事才能,在西征路上他代替了犧牲的二營營長。

“自古人生誰滿願?”恐怕一個也沒有,這便是人生的真諦。

周恩來曾經聽過方麗珠的申訴。他心裏說:“你們是無罪的!”嘴上卻隻能說:“處分是必要的!”

大軍將行,方麗珠要求隨軍,願作一名女扮男裝的炊事員或是挑夫,她理所當然的被拒絕了,這使他感到愧疚!

周恩來也許是最重感情的人。平等與仁愛,如果當成褒義詞的話,應該加在他身上。在後來的年月裏,他收容撫養過多少烈士的子女?又保護過多少身陷冤獄的幹部?

這種仁愛之心,曾受到項英強烈的指責,在項英看來:人道主義,那是資產階級的感情,在階級的不可調和的你死我活的拚搏中,隻有殘酷的鬥爭,無情的打擊才是堅強的革命者的黨性!

幾十年後,在“四人幫”批中國“大儒”的時候,矛頭就是對著他。

西奧德·懷特在延安時就認識了周恩來,對他印象極為深刻。在他過了若幹年後,意識到對周充分信任是不太適當的。他把周恩來的雙重性格兩種形象結合在一起來描寫:周恩來“如同本世紀任何共產主義運動產生的人物一樣,是一個卓越無情的人。他會以絕對的勇敢、以貓捕老鼠的靈巧、並以一個人經過深思熟慮的唯一行動方針而作的決心——他就是這樣行動的。然而,他還是具有能夠表現出熱情親切、情不自禁的那種與人為善的態度和斯文禮貌的本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