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你的滾滾浪頭日夜奔流,你給人們的啟示是什麼呢?輝煌的成功也罷,壯烈的失敗也罷。你默默地向前湧流,向著長江湧流。無止無休。
二、在何文幹的病床前
何文幹在萬世鬆重訪當年長征路後,不久就病了。萬世鬆在專區醫院裏陪伴他。
這天,他用沉鬱的聲調問主治醫生:
“他怎麼樣?”
“他的頭腦驚人的清醒!”醫生平淡如常地說,“這種現象也許並不讓人樂觀。”
“那麼,你是說……這叫回光返照,……”
萬世鬆明白這位患難與共的戰友,已經臨近生命的終點,也許這是最後一麵了。他能對這位一生坎坷的可敬的人說些什麼?用什麼來安慰他?
“我的生活曆程已經完了!”何文幹了解老友此時的心情,微笑著伸出枯黃幹癟的手。使萬世鬆感到一種森森寒氣。“遺憾的是,我不能把我躺在病床上的思索告訴你,更遺憾你是軍人不是文人,不能記述咱們的一生。曆史浩瀚無邊,是個智慧的海洋。我是個既不唯上也不唯書的人,一向推崇獨立思考,所以老挨鐵拳。”
“我看你太累了,不過,”萬世鬆找到了寬慰老友的辦法。“你還想看什麼書?我可以給你去借。”
“恐怕用不到了,我們的一生就是一部讀不完的大書。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萬世鬆忽然發現老友睡了,雙頰塌陷,須發灰白,毫無生氣。這使他心中一冷,驚慌地大聲喊叫:“護士!護士!”
何文幹聽到呼叫聲,微微睜開惺忪的眼睛,“記住,麻木者沉淪,知恥近乎勇。”他急促地喘氣,又昏睡了。他覺得自己陷入了一種深淵,他的床在這黑色波浪中漂蕩起來,他搞不清是在上升還是在下沉。他知道自己燈油將盡,迅速地衰竭,生命像雪花在陽光下消溶。
醫生和護士都悄悄地圍到床邊。
何文幹終於醒轉過來,但目光呆滯,像一個被推入虛無中的人,既沒有喊叫,也沒有呻吟,然後發出一聲痛苦的喃喃叫喊,並將枯瘦如柴的手舉起。
“老萬!你來得多麼巧,正好給我送終,……”
他兩眼湧出了淚水。
萬世鬆俯在床前,握住了病人的手。而何文幹開始了死亡的過程,起初是兩手滑落下去,頭在劇烈地左右擺動。醫生去摸他的脈搏,護士帶著權威的口吻輕聲說:“準備吧!”
萬世鬆站立起來,驚視著頻臨死亡的老友眼裏閃耀出一星火花:“記住!”何文幹的聲音好像來自遙遠的地層深處,“把我的骨灰帶到翠微峰下,安放在羅自勉的旁邊。記住。”
何文幹好像擠幹了最後一滴生命的漿液,閉上了眼睛,隻是他的胸脯還在微微起伏。醫生又去摸病人的脈搏。他向護士作了個手勢。
一張潔白的床單蒙在了整個床上。
“安息吧,永遠地安息吧。”萬世鬆不知這聲音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也不知是聽到的還是想到的。
三、何處是歸程?
火化了亡友,萬世鬆帶著骨灰盒又回到寧都,這是他參加組織並舉行起義的地方。他北望高聳雲天的翠微峰,那是埋葬羅自勉老人的地方。
上午十時的秋陽,給群山環抱中的高峰抹上一層溫暖的枯黃情調,他佇立峰前,久久不動,像石化了一般,他喪失了時空的概念,仿佛站在宇宙的長河之岸,看浪濤澎湃。人類的曆史,難道真像墓中老人所說:隻不過浪花中的一點泡沫嗎?
一道閃電劃破了天空,繁星萬點紛紛飄落,猶如桃李之繽紛,禮花之飛散。瞬息間照亮人生旅途上的每塊石子和小草,一切田野、村莊、山嶽、森林都呈現出悲壯蒼涼的色彩。一切震爍古今的人生之謎從心靈淵底紛紛躍出。一切功過是非休戚榮辱生離死別,在這裏,都淡化了,溶進了一曲徐緩博大遠播天涯的古老的悲歌。
萬世鬆站在亡友墓前,忽然想道:那些參加氣壯山河的長征,在湘江兩岸浴血苦戰的英雄們在哪裏?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朱德、彭德懷、博古、李德、洛甫,他們經曆了多麼漫長、多麼複雜、多麼令人震驚的生活曆程和心理曆程?一次接一次的鬥爭、批判、站起、推倒、再站起、再推倒,這是多麼轟轟烈烈而又極為痛苦的人生?他們每個人的歸宿裏,包涵著多麼豐富多麼嚴酷的教訓啊?
萬世鬆長長地籲了口氣:“我的歸程在哪裏?”
他不記得是誰說的了:世界,既不像歌頌的那樣好,也不像詛咒的那樣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