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宴5(2 / 3)

沈飛嘴裏很幹脆地蹦出三個字來:“煮雞蛋。”

“你騙人!煮雞蛋誰不會呀?”浪浪性急地嚷嚷起來,薑山和徐麗婕知道沈飛必有下文,一時都不吱聲,隻是用好奇的目光盯著他。

果然,沈飛緊接著說道:“煮雞蛋當然誰都會,可這雞蛋卻大不一般。當時何家小姐體弱,大夫開出方子,要進補人參。不過以小姐的體質,直接服用人參藥性太衝,難以承受。後來何家的廚子就想了個辦法,先將人參跺碎後摻於稻米中,讓老母雞食用。然後小姐每天煮食一隻該母雞產下的雞蛋,這樣藥性經緩衝後,隨雞蛋進入小姐體內,強弱正好合適。”

“原來是這樣的煮雞蛋。”薑山啞然失笑,“不過昔日揚州富賈的奢華生活,卻從中可見一斑。

說笑間,一行人已過了串樓,隻見前麵又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園林入口,門匾上寫著“片石山房”四個字。沈飛轉頭看著薑山,問:“你知不知道這個地方的來曆?”

薑山微微一笑,說:“這你可考不倒我。‘片石山房’是明末八大山人的書房。最初的‘寄嘯山莊’就是以這個園子為基礎擴建而成的。”

“啊?這八大山人都在一個地方學習呀?”浪浪仰起脖子,顯得有些奇怪。

沈飛哈哈笑了起來:“你這個小笨蛋,這八大山人是明代著名畫家石濤和尚的雅號,並不是指八個人。”

浪浪“嗯”了一聲,也不知有沒有聽在心裏。他蹦蹦跳跳地搶著跑進了園子,然後興奮地歡呼了起來。

徐麗婕正要跟上,卻見沈飛突然停下腳步,對著門牆上懸掛的一幅字帖專心致誌地觀摩起來。一邊看還一邊搖頭晃腦地念著:“至於初學分布,務求平正,既能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複歸平正,複歸之際,人書俱老。”

“這是唐代書法家孫過庭在《書譜》中的一段話。”薑山解釋說,“意思是練書法的人,一開始必須老老實實,寫得工工整整,這一步練好了,才能追求一些筆法上的奇絕,最終奇絕達到極致,卻又會回到平淡工整的意境中來,這時才算是書法中的最高境界。”

“哦。”沈飛像是恍然大悟,看著薑山拍手喝彩,“有意思!有道理!”

徐麗婕更是心中一動,低著頭喃喃自語:“既能險絕,複歸平正,複歸之際,人書俱老?”她似乎悟到了些什麼,但又看不明白。

“我們今天來可不是研究書法的。”薑山催促道,“還是快進園子吧!”

三人進了園子,隻見園子南腳有一間小小的書房。那書房不大,此時門窗緊閉。正對書房的是一汪十丈見方的水池,水池中立著一座五六丈高的假山,造型甚是奇俏。頑皮的浪浪立刻跑上前去,在假山的石洞中穿行了兩圈後,開始往山頂攀登。

這園子不大,一眼掃過後,並不見有其它出口,薑山抬頭看了看天空,略帶憂慮地說道:“馬上就要到正午了。”

沈飛不慌不忙地沿著池邊踱了幾步,然後找好一個位置站定,衝薑山和徐麗婕招了招手:“你們過來,看那裏。”

兩人來到沈飛身邊,順著沈飛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然後不約而同地“啊”了一聲,語氣又驚又喜――在那碧綠的池水中,真的出現了一輪明月的倒影!

那輪月影就位於假山腳下,不僅白亮,而且又圓又大,當微風吹過時,亦會隨著池水的蕩漾而輕輕晃動,那副模樣漂亮可愛之極,幾乎讓人忍不住想要彎腰將其掬在手中。

徐麗婕看了眼天空,朗朗晴日,哪裏有半點月亮的影子?她心下大奇,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薑山也用詢問的目光看著沈飛。

沈飛摸著自己的下巴,顯得有些得意:“這個石濤是疊石的高手,這座假山就是他選用上好的太湖石砌構而成的。水池中的這輪‘人造月亮’稱得上他疊石生涯中最出色的神來之筆。”

“人造月亮?”薑山和徐麗婕對看了一眼,似乎還是不太明白。

“嗯,你們跟我到近處看一看,就明白了。”沈飛一邊說,一邊向假山背後繞了過去,薑山兩人連忙也跟了過來。

這一側的假山緊貼池邊而建。沈飛走到月亮不遠處停下,用手指指頭頂:“你們看那裏。”

薑山和徐麗婕抬頭看去,隻見上方是一塊嶙峋的太湖石,與其它石頭不同的是,這塊太湖石的正中部位有一個天然的圓形孔洞,此時太陽正好位於孔洞的垂直上方,一縷刺眼的陽光透過孔洞直射入池中。

兩人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那輪“月影”卻是陽光穿過孔洞後在水麵上的投影。由於太陽起落,日光投射的角度不同,這“月影”也會發生盈缺的變化,恰在每天正午時,能夠出現“滿月”的效果。

“原來是這樣。”薑山歎服地搖了搖頭,“原理雖然簡單,但匠心獨具,真是讓人拍案叫絕。”

“那‘一刀鮮’賞月的地方應該就是這裏了?”

徐麗婕話音未落,忽聽假山上的浪浪歡快地叫了一聲:“爺爺!”隨即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你什麼時候到的?是沈飛他們帶你來的嗎?”

沈飛三人連忙從假山後麵走出,隻見那老者不知何時已出現在書房門前,浪浪從假山上跑下來,一頭紮進他的懷裏,眨著眼調皮地說道:“爺爺,你不帶我,我一樣能來。”

薑山走上前,衝老者行了個禮,謙然說:“老先生,我已經應約前來,‘一刀鮮’在哪裏,還有勞您引見。”

老者用目光掃了三人幾眼,卻不作聲,隻是用手朝著書房門口輕輕一指。

薑山三人同時順著老者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書房的門雖然關著,但似乎隻是虛掩,並未上鎖。

薑山走到門前,正要伸手推門,忽聽得一個聲音從屋內傳出:“你們已經攪了我的雅興,現在又要不請而入嗎?”那聲音甕聲甕氣,又帶著些沙啞,讓人聽起來很不舒服。

薑山回頭看看沈飛和徐麗婕,三人都停下了腳步,猶豫片刻後,薑山隔著門向屋內說道:“請問屋中的先生,您就是‘一刀鮮’嗎?”

屋中人“嗯”了一聲:“聽說你這幾天一直在找我,有什麼事情嗎?”

薑山應道:“我叫薑山,從北京來,我的先人曾經在乾隆年間做過大內的總領禦廚。”

聽了他這話,屋中人沉默片刻後,方才開口:“那八年前我在北京遇見的那位……”

薑山直言不諱:“那是我的父親。”

屋中人似乎並不驚訝,他淡淡地問道:“你這次來揚州,是要找我比試廚藝了?”

“比試不敢說。不過我這八年來苦心鑽研淮揚菜,自認為有些心得,想請前輩指點指點。”薑山言語雖然恭敬,但用詞遣句中卻暗藏鋒芒。

屋中人沙著嗓子“嘿嘿”一笑:“看來你是很有自信啊,比你父親那會可強了不少。”

“不敢。比起前輩當初在北京的風采,那我又差得遠了。”

屋中人“哼”了一聲,倨然道:“我當年在北京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

麵對對方咄咄逼人的言辭,薑山毫不怯場,不卑不亢地回答:“前輩的種種事跡,父親常常向我提起,作為激勵我刻苦鑽研廚藝的動力。”

“好,好,看來你早已下定決心,要找我比個高下。”屋中人頓了一頓,話鋒一轉,“既然如此,我們兩家幾百年來的規矩,你還知道嗎?”

屋中人所說的“規矩”,薑山自然知道。兩百多年前,薑家先祖第一次挑戰“一刀鮮”的時候,“一刀鮮”便出了個烹飪上的題目,意圖讓對方知難而退。薑家先祖完成了那個題目,才有了後來兩人間的比試。從此後,被挑戰者向挑戰者出題,便成兩家爭鬥中約定俗成的規矩,挑戰者必須完成題目後,以此為“拜會禮”,才能使對方出戰。

卻見薑山眉毛一揚,問道:“請問前輩想要什麼樣的拜會禮?”

屋中人反問:“我當年給你父親的拜會禮是什麼?”

“您做出一道‘五品菊花蘿卜羹’,一出手,便震動了京城。”

“不錯。那道‘菊花蘿卜羹’我花了一晚上的時間,整整切了一千刀方才完成,可沒想到,嘿嘿,我和你父親的比試,卻是一刀就見了分曉。”

見對方提及父親的狼狽往事,薑山不禁微微有些動容,隻聽那屋中人緊接著又說道:“你今天先回去吧,下次帶著‘五品菊花蘿卜羹’再來見我。”

“好!”薑山的語氣堅決而自信,“我一定會再來的!”

屋中人似乎話已說完,沉默著不再開口。

徐麗婕看著薑山,心裏微微有些失望,小聲問道:“那我們今天不進去了嗎?”

薑山“嗯”了一聲算是回答,然後轉頭看著一旁的老者說:“老先生,今天多謝您的指點,我們改日再來拜訪。”

老者微微頷首:“好。我和我的這位朋友還有幾句話要說,就不遠送了。浪浪,你是留下來和爺爺在一起,還是跟著叔叔阿姨一塊走呀?”

浪浪的大眼睛骨碌碌轉了兩圈:“我要和飛哥一塊玩。”

老者嗬嗬一笑:“沈飛,這小家夥可讓你費心了。”

薑山和屋中人對話的過程中,沈飛一直緊盯著那扇虛掩的屋門,滿臉好奇和詫異的神色,似乎恨不得立刻推門進去,看看這個盛名遠播的“一刀鮮”到底是個什麼模樣。老者對他說話,他也愣了片刻後,方才回過神來,嬉笑著說:“沒關係,現在浪浪在我麵前可乖著呢。”說完,他把浪浪一把抱起,看了看薑山和徐麗婕:“我們走吧?”

三人向老者告辭後,不再多言,一同離去。老者背負雙手,目送他們的背影消失之後,這才輕輕推開屋門,走進了那間書房。

屋中人端坐在書桌前,桌上擺著一杯上好的清茶,看起來剛沏了不久,杳杳地冒著熱氣。

老者和他對視片刻後,輕輕歎了口氣,說道:“你這樣是難不住他的,他肯定可以做到。”

屋中人端起那杯清茶,小心地吹開杯口漂浮的茶葉,閉著眼睛淺淺地呡了一口,待一股清香順著舌尖直入心脾之後,他才睜開眼睛,悠悠地吐出三個字:“我知道。”

不知是否因為有香茶滋潤了嗓子,他此時說話的聲音聽起來比剛才要悅耳了很多。

雖然今天的天氣很好,但沈飛卻總覺得有些不自在。他自己知道,這其中的原因很簡單:他已經整整一天沒有炸過臭豆腐幹了。

所以從“寄嘯山莊”出來之後,沈飛立刻悠閑地伸了個懶腰,說道:“好啦,現在‘一刀鮮’找到了,我的任務完成了,你們可以放我回去炸臭豆腐了吧?”

可薑山看起來卻不想這麼快就放了他:“我還想請你幫個忙。”

“什麼?說吧。”沈飛撓撓頭皮,看著薑山。

“我需要找一個能做菜的地方,而且不想被別人所打擾。”

沈飛瞪大眼睛看著薑山:“你的意思不就是想去我家,然後我自己還不能在家裏呆著?”

薑山開心地笑了起來:“飛哥真是善解人意,不過你也不用太苦惱,我隻需要一天的時間。”

沈飛苦笑了一下:“你就是要用一個月,我又有什麼辦法?誰讓我嘴饞,交上了你這麼個麻煩的朋友?”

“那你自己住哪兒呢?”徐麗婕有些幸災樂禍地看著沈飛。

“在店裏湊活湊活羅。”

沈飛剛說完,薑山又把目光轉向了徐麗婕和浪浪:“我還有一個忙,你們倆也得幫幫我。”

浪浪吐了吐舌頭:“什麼呀?我和爺爺可沒有別的地方住。”

“不用的,這個忙很簡單。”薑山微微一笑,“我需要蘿卜,很多很多的蘿卜。”

沈飛的家離“一笑天”酒樓不遠,是一套普普通通的一居室的公寓。由於是在底層,所以屋外有一個獨門獨戶的小院,院子的一大半都被砌作了花壇,花壇正中是一株一人多高的玉蘭樹,周圍則是一圈各色各樣的小型花草,姹紫嫣紅的,開得倒也豔麗。

不過四人來到院子裏,卻無暇欣賞一下這滿園的春色,他們全都急匆匆地邁步直奔廚房,忙著把手中拎著的蘿卜卸下,好讓早已被勒得發疼的雙手放鬆放鬆。

四個人,滿滿八袋大白蘿卜,連浪浪也沒閑著。這些蘿卜在廚房中堆成了一座小山,足夠沈飛吃上一個月的了。

徐麗婕揉揉手掌,看著薑山:“我們幫了你這麼大的忙,現在大家都還沒吃飯呢。是不是該你服務服務了呀?”

“那好啊,就地取材,來個‘蘿卜宴’怎麼樣?”薑山嘴裏開著玩笑,順手拉開了身旁的冰箱,隻見裏麵有肉有蛋,還有一些菜蔬,做一餐四個人吃的便飯是綽綽有餘了。

浪浪知道要來沈飛家之後,一路上都很興奮,此時更是拉著沈飛的衣角,鬧著說:“飛哥,我還要吃昨天的東西。”

徐麗婕略帶詫異地看著兩人,打趣道:“他能做什麼吃的?臭豆腐嗎?”

浪浪顧不上回答,拉著沈飛便往院子裏走。沈飛回頭看了徐麗婕一眼,笑著說:“你過來看看就知道了。”

徐麗婕想到昨晚沈飛帶浪浪出去玩過之後,浪浪便對他異常親昵,多半是受了這神秘“東西”的收買。她心中好奇,跟著兩人走了出去。

院子裏的花壇邊擺著幾隻除草用的小花鏟,沈飛自己拿起兩隻,把其中一個交到浪浪手中,浪浪笑嘻嘻地接過,那神態便像戰士第一次領到自己的新槍一樣。

隨即兩人走出了院子。樓前是一片綠化地,種著許多鬱鬱蔥蔥的大槐樹,兩人在一棵樹前蹲下,開始挖掘樹下的泥土中。

“難道他們是在挖花生或者馬鈴薯之類的東西?”徐麗婕在心中暗暗猜測,不過很快她就否定了自己的觀點。因為那兩樣東西雖然是生在土壤中,但地麵上也會有莖葉和枝幹部分,可這兩人下鏟的地點附近卻是空空如也,並沒有任何植物。

忽聽得浪浪高興地叫了一聲:“哈哈,我找到一隻!”同時小手伸進挖開的地表,撫去土壤,從裏麵揀起一件東西來。那東西沾著泥土,依稀可見內部褐黃的本色,從形狀和大小上看,倒的確像是一隻大花生。

“這是什麼呀?”徐麗婕湊到兩人身後,一邊問著,一邊伸長脖子想看個究竟。

浪浪眼珠一轉,把那東西遞到徐麗婕眼前。徐麗婕剛剛定睛去看,他突然兩指使勁,暗暗一捏,那東西受了力,頂端的浮土鬆脫,從中竟伸出了兩隻鐮刀似的小爪子,就在徐麗婕眼皮底下揮動著。

徐麗婕“啊”地驚叫一聲,往後跳出一步:“什麼東西?怎麼還是活的?”

浪浪看著徐麗婕慌亂的樣子,“咯咯咯”地笑個不停,沈飛揮手在他屁股上半玩笑半認真地打了一巴掌:“你這個家夥,又搗亂是不是?”

“哈哈,徐阿姨真膽小,不就是個知了嗎,有什麼好怕的。”浪浪滿不在乎地眨眨眼睛,把手中的東西放在了地上。那東西緩緩地爬動了兩下,身上的浮土漸漸落盡,露出了本來的麵目。

隻見它小小的腦袋,一雙眼睛卻是又黑又大,全身上下披著一層黃褐色的盔甲,除了頭部的兩隻大爪外,胸腹處還有三對細足,由於身體肥胖,爬行時顯得非常笨拙。

“這是還沒褪殼的知了吧?”徐麗婕認了出來,夏初時,花叢樹幹上常會有許多知了殼,外形上正與眼前的這個家夥一模一樣。

“說對了。我們管它叫‘肉蟬’。”沈飛此時也挖出了一隻,“這東西用油一炸,嘿嘿,那可香著呢!”

徐麗婕搖搖頭:“你們怎麼盡愛吃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我可不感興趣。”

雖然肉蟬無法提起徐麗婕的食欲,但沈飛兩人捕蟬的過程卻讓她覺得頗為有趣。她在旁邊看了不一會兒,兩人已經有了十多隻戰利品。

“嗯,這兒差不多了,換個地方吧。”沈飛說完,帶著浪浪又來到另一株樹下。

“一定要在樹下才能挖到嗎?”徐麗婕有些好奇地問道。

“那當然,這東西是靠吸食樹根中的汁液為生,離開樹就得餓死了。”沈飛一邊說,一邊笑嘻嘻地揮著手中的花鏟,問徐麗婕:“怎麼樣,想不想來試試?”

“好啊!”徐麗婕還真有些手癢,她蹲過去,接過花鏟,也試著挖了起來。幾鏟子下去,泥土刨開了不少,但卻不見肉蟬的蹤影。沈飛在一旁指點著說:“往左邊挖挖看。”

徐麗婕依言挖了兩下,泥土中出現了一個圓圓的孔洞,大約有一分硬幣般大小。沈飛把右手食指伸進洞內探了探,然後笑著說:“有了。順著洞口挖吧,注意下鏟輕一些。”

果然,往洞口下沒挖多遠,一隻肥肥的肉蟬便露出了腦袋。徐麗婕伸出手,輕輕地把它從安樂窩中逮了出來。看著手中的獵物徒勞地揮動著前爪,她覺得既好玩又有成就感,拿著花鏟竟不願撒手了。

一旁的浪浪也是幹勁十足,挖得惹火朝天。沈飛沒了工具,索性抱著胳膊,悠閑地倚靠在槐樹上,隻是時不時地開口指點兩下。

三人說說笑笑,半是捕獵,半是娛樂。一共挖了約半個小時,捉到的肉蟬已經盛了半塑料袋。沈飛估摸著薑山午飯應該做的差不多了,便招呼兩人歇手停工,回到了屋內。

屋中香味繚繞,薑山早已炒好了幾樣小菜。徐麗婕洗了手,便去客廳幫著搭桌擺筷,沈飛則拿著捉到的肉蟬去廚房炸製,浪浪自然像個跟屁蟲一樣緊隨他的身後。

客廳中有一張小桌,上麵堆著些雜物,徐麗婕一邊收拾,一邊高聲問道:“沈飛,你都是一個人住嗎?”

“嗯。”沈飛在廚房中答應了一聲,“父母都在鄉下呢。”他話音剛落,“劈劈啪啪”的爆油聲便響了起來,隨即一股異香飄入了客廳,料是沈飛已將那些肉蟬下入了油鍋。

忽然,徐麗婕眼睛一亮,似乎發現了什麼,在小桌的角落裏立著一個精巧的相框,中間夾著一張兩人的合影照片。徐麗婕把相框拿在手中,隻見照片上的男子正是沈飛,但比現在要年輕很多,看起來精神抖擻,意氣風發。依偎在他身旁的是個二十歲上下的女孩,容貌清麗脫俗,一臉幸福甜蜜的笑容。

這女孩就是淩永生提到過的小瓊吧?徐麗婕在心裏暗自思忖著,果然是既漂亮又可愛,難怪沈飛會對她一見鍾情。

薑山正在一旁擺放菜肴,見徐麗婕看得入神,不禁有些好奇,探著頭詢問:“看什麼呢?”

“哦,一張照片。”徐麗婕剛想遞給薑山看看,浪浪突然不知從哪裏躥了出來,踮著腳搶走相框,看了一眼後,調皮地大叫起來:“飛哥,飛哥,這是你的女朋友嗎?”

沈飛端著炸好的肉蟬走進客廳,又好氣又好笑地瞪了他一眼:“瞎嚷嚷什麼,快還給我。”

浪浪嘻笑著把相框交到沈飛手裏,人小鬼大地說:“飛哥女朋友長得比徐阿姨還好看呢。”

沈飛在他腦門上崩了個“爆栗”:“就你話多,你這麼說不怕徐阿姨生氣呀?”

徐麗婕大度地一笑:“沒關係的,她確實很漂亮。”

沈飛端詳著相片上的女孩,似乎在回憶著什麼,不過很快他就擺脫了那種情緒,招呼著:“不說這個了,來,大家吃飯,薑禦廚的手藝可是不容易嚐到的。”他一邊說,一邊走進臥室,把相框放在床頭,隨即又回到客廳中。

“一些家常小菜,算不得什麼。這油炸肉蟬,才是難得的東西呢。”薑山夾起一隻肉蟬,饒有興趣地在眼前賞玩著,並不著急進口。

浪浪卻毫不客氣,一口氣吃完兩隻後,這才忙裏偷閑地看了徐麗婕一眼:“徐阿姨,你不吃呀?”

徐麗婕猶豫了片刻,對這種東西,她以前是從來不碰的,但今天自己親手參與了捕捉的過程,如不嚐一嚐,未免會有一種美中不足的感覺。

此時薑山也把夾起的肉蟬送入了口中,咀嚼一陣後,讚道:“奇香無比,與昨天所食的蜈蚣相比,倒是各具一番風味。”

“隻可惜有人敢抓不敢吃,白白浪費了這等口福。”沈飛直接伸手,捏起一隻肉蟬,同時不忘衝著徐麗婕調侃兩句。

“吃就吃,怕什麼。”沈飛的話激起了徐麗婕的好勝心,她也夾起一隻,卻不敢向其他人那樣整隻送入口中,隻是輕輕地先咬了一小口。

那肉蟬經過油炸,色澤金黃,外層鬆脆酥香,裏麵是鮮嫩的蟬肉。徐麗婕一口咬得雖然不大,但那股美妙的滋味卻立刻充滿了整個口腔。

沈飛笑嘻嘻地看著她:“滋味怎麼樣?”

“不錯,是個好東西。”徐麗婕豎著大拇指,把剩下的蟬肉一口吃完,對沈飛笑道:“看來你也不是隻會做油炸臭豆腐幹嘛?”

沈飛肉蟬炸得出色,薑山做的家常小炒自然也不會差。這頓飯雖然樸素,但四人也吃了個滿頰留香,席間的氣氛更是其樂融融。

肚子飽了之後,眾人間的話題也多了起來。有一個問題在徐麗婕心中已經憋了好久,此時終於忍不住開了口:“薑山,有一件事情我實在好奇,希望說了你不要介意。當年你父親和‘一刀鮮’之間的那場比試究竟是怎樣的?‘一刀鮮’再厲害,怎麼會隻出一刀就或得勝利了呢?”

薑山釋然一笑:“願賭服輸,這也沒什麼不能說的。當時‘一刀鮮’雖然隻是揮了一下廚刀,但這一刀卻完成了一道菜的烹製。”

“一刀完成一道菜?”徐麗婕仿佛在聽天書一般,“那是什麼菜呀?”

薑山緩緩吐出三個字:“刀切蛋!”

“刀切蛋?”沈飛嘿嘿一笑,“這名字聽起來倒有點意思。”

薑山沉默不語,似是在追憶往事,片刻後,才繼續說道:“那天的比試以雞蛋為題。這本是我父親提出的。因為雞蛋雖然普通,但相關的烹飪方法複雜多樣,極能考驗一個人的廚藝功底。而我父親對此非常擅長,在京城一度有‘雞蛋王’的美譽。‘一刀鮮’明知其中厲害,但卻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隨隨便便地說道:‘那我今天就做個刀切蛋好了。’

他此言一出,在場的北京名廚們全都愣住了。他們見多識廣,可卻從來沒聽說過用刀切雞蛋的。當下就有人忍不住問:‘刀切蛋?不知你切的是生蛋呢,還是熟蛋?’

‘一刀鮮’幹笑兩聲,似乎這問題問得愚蠢無比:‘若是熟蛋,還用得著切嗎?要切,自然是切生雞蛋,而且一刀下去,那蛋液不能滴出半分。’

這一下舉座嘩然,大家都覺得‘一刀鮮’的說法未免太過離譜。如果有一把好刀,運刀速度夠快,把一隻生雞蛋切成兩半倒也不是沒有可能,但說到半點蛋液不漏,那卻近乎天方夜譚了。

我父親也和大家想的一樣,當即便表示決不相信世間會有這樣的刀法,如果對方能夠做到,那他便立刻棄刀認輸。

‘一刀鮮’不再多言,叫人拿來一隻雞蛋放在案板上,然後從隨身的包袱中抽出了一把廚刀。那廚刀寒光閃閃,看起來非常鋒利,但也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寶物。

‘一刀鮮’握刀在手,卻不急著揮出,而是先打著了灶火,將刀身在火苗上炙烤起來。大家一時間都不明白他此舉的用意,隻見他把火力調至最大,大約十分鍾之後,廚刀的刀刃已經泛起了紅光。

就在此時,忽見刀光一閃,‘一刀鮮’已對準案板上的雞蛋劈出了一刀。隻聽‘嗤’的一聲輕響,廚刀從雞蛋中部攔腰切進,直末至底。不過此時雞蛋卻並沒有分開,停頓片刻後,‘一刀鮮’手腕輕抖,刀麵分撞兩側,那隻雞蛋這才齊齊地分成兩半,各自倒在一邊。

眾人看著那切開的雞蛋,確實沒有一滴蛋液漏出,不禁全都噤若寒蟬。”

“這怎麼可能呢?”徐麗婕還不太明白,“那蛋液應該會沿著刀刃流出的呀?”

“你忘了那刀是被燒紅了的。”薑山解釋到,“刀口處的蛋液與刀麵接觸後,立刻被烘熟凝固,在切口處形成一層‘蓋子’,把內層的蛋液也封住了。這一刀不僅又快又準又狠,而且想法極其巧妙,的確做到了一刀切開生雞蛋,而蛋液半點不漏。”

“原來是這樣。”徐麗婕歎服地說,“這個‘一刀鮮’可真夠厲害的。普通人即使想到同樣的方法,要想切開雞蛋卻不損壞蛋殼,也是不容易的吧?”

薑山點點頭:“那是當然。他這一刀首先要勢大速疾,才能使刀口處的蛋殼不致大麵積崩裂,可在接近案板時,刀勢又要能及時準確地收住,這樣底部的蛋殼尚有些許相連,所以兩片雞蛋能夠貼在刀麵上,等停留片刻,確信刀口處蛋液已凝固後,他才手腕發力,把兩片雞蛋分開,徹底完成這一刀。所以雖然隻是一刀定勝負,但這一刀卻讓包括我父親在內的所有人心服口服。”

徐麗婕想象著“一刀鮮”當時一刀鎮群雄的氣概,不禁有些心馳神往:“不知你們倆之間的比試又會出現怎樣的結果,我簡直都有些等不及了。”

“我現在並不去考慮這個。”薑山卻顯得很平靜,“對我來說,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完成一道‘五品蘿卜菊花羹’。”

今天的天氣實在是很好,陽光媚而不驕,酥酥暖暖地照在身上,想要把人的骨頭都融化了一般。

薑山把自己關在了屋裏,浪浪回家了,酒樓也不營業,沈飛感到一種說不出的自由和輕鬆。下午,他早早便來到了巷口,支起了自己心愛的炸豆腐攤。

還沒到食客們光顧的時候,沈飛怡然自得地仰在一張躺椅上,看著頭頂清澈蔚藍的天空。那天空如此高遠,如此遼闊,沈飛感到自己正在它的懷抱裏,甚至產生了一種飛翔飄浮的錯覺。他微笑著眯起眼睛,一臉陶醉其中的表情。

“你很喜歡這樣看著天空嗎?”一個聲音在他耳邊柔柔地說道,不用看他也知道,肯定是徐麗婕來了。

“嗯。晴空萬裏,多美。”沈飛似乎連脖子也不願動一下,懶懶地笑道,“那麼開闊,那麼純淨,沒有一點陰影,也沒有一點煩惱,我喜歡這樣的感覺。”

“可這並不是最美麗的天空,當絢麗的彩虹和晚霞出現的時候,那才真的讓人心醉呢。”

沈飛不置可否地搖著頭。徐麗婕聳了聳肩膀,有些奇怪地問道:“你不同意我的觀點嗎?”

“要看見彩虹,首先得經曆風雨;而看見晚霞呢,又意味著黑夜即將來臨。我還是喜歡這樣的晴空,雖然平淡,但卻能讓人始終保持著快樂的心情。”沈飛淡淡地說著。

此刻他的心靈,是否也像這天空一樣開朗純淨呢?

“我發現你的話語中,有時還真能包涵一些哲理。”徐麗婕仰頭看著那片藍天,若有所思地說道,“你的這種心態,應該和你以前的經曆有關吧?”

“我的經曆?你指什麼?”沈飛瞪大眼睛看著徐麗婕。

“那個照片上的女孩,她就是小瓊吧?”

“哦?看來你知道了一些事情。一定是小淩子和你說的。”沈飛一下子就猜出了其中原委。

徐麗婕點了點頭。

“嗨!什麼經曆、哲理,我是個很現實的人,隻知道自己的感覺。”沈飛嘻嘻一笑,似乎有意想岔開話題,“比如說,現在這麼悠閑,我們為什麼不削個蘿卜吃呢?”

說話間,他的雙手中已變戲法似的多了一柄菜刀和一隻大白蘿卜,菜刀普普通通,是準備用來切豆腐幹和佐菜的,大白蘿卜自然是剛才順手牽羊,取自自家的廚房。

菜刀是用來切剁的,用它來削皮,那就太過笨重了。可這一把笨重的菜刀,到了沈飛手中,卻顯得靈巧輕盈,一陣旋轉翻飛中,一縷細細的蘿卜皮懸掛下來,在搖搖擺擺越拉越長。

徐麗婕見沈飛不想提及往事,也就不便追問。看著對方手中的蘿卜,她倒想起另一件事來:“這‘五品菊花蘿卜羹’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啊?薑山那麼鄭重其事,要把自己關起來?”

沈飛舉著蘿卜,一邊說一邊比劃:“你看這個蘿卜,從這裏先橫著切一百刀,再豎著切一百刀,每一刀都不切到底,這個部分的蘿卜呢,就變成了長在主體上的一萬根蘿卜絲,用它煮成湯羹,蘿卜絲四散漂在羹中,是不是像一多盛開的菊花?”

“嗯,那一定是很漂亮的。”徐麗婕在腦子裏想象著。

沈飛點點頭,繼續說道:“很多廚師都以自己能做出一份‘蘿卜菊花羹’為榮,不過這樣做出的,隻是‘一品蘿卜菊花羹’。一個蘿卜分成前、後、左、右、上、下六個麵,除了下麵作為底托之外,每個麵都這樣橫豎各切一百刀,在一隻蘿卜上切出五朵菊花來。這才叫做‘五品蘿卜菊花羹’。”

“啊?”徐麗婕咂咂舌頭,“那就是說,總共要切一千刀?”

“是啊,這一千刀中,隻要有一刀稍稍偏了,斷了一根蘿卜絲,那就得前功盡棄,從頭開始。所以做這個菜,要求的不僅僅是刀法的細膩,更是對一個廚師耐心和毅力的最大考驗。”沈飛說完這些,右手中的菜刀突然平平揮出,去勢又快又疾,一片薄薄的蘿卜被削了下來,穩穩地貼在菜刀的上壁。

沈飛把菜刀遞到徐麗婕麵前:“來一片嗎,蘿卜可是好東西。降火清肺,美容養顏。”

徐麗婕笑了笑:“謝謝。不用了,你自己來吧。”

沈飛也不客氣,一抖手腕,蘿卜片從刀麵上彈了起來,準確地掉進了他的嘴裏。

“啊,很帥嘛。”徐麗婕拍著手,“再來一次。”

“你以為看戲哪?”沈飛白了她一眼,放下菜刀,雙手捧起蘿卜,張開大嘴一口啃了下去。

“五品蘿卜菊花羹”,五朵菊花,一千刀。

隻要的沾過廚刀的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針對其所要求的工作量和精細程度來說,這一千刀已經不能叫做“切”,而應該叫做“雕”。

經過這一千刀後雕出的蘿卜,顯然也已經超越了烹飪的範疇,你幾乎可以把它看作是一件藝術品。

薑山自然很清楚這項工作的難度。從午飯後開始,他就把自己關在了沈飛的那間一居室中,開始不停地揮刀。

在此之前,他甚至把客廳中的電話都掐斷了。因為在他聚精會神工作的時候,哪怕有一絲外界的幹擾,都會對他落刀的精度和連貫性造成影響,從而出現偏刀乃至斷絲的現象。即使這時你已經準確地雕出了九百九十九刀,這個“蘿卜菊花”也隻能是白費了。

正如沈飛所言,這道菜比的不是刀功,而是耐心和毅力。

奧運會是世界上水平最高的競技大會,射擊無疑是其中對精度要求最高的一個項目。對於一個射擊冠軍來說,他也許能夠打出好幾次十點九的滿環,但要想幾百發子彈全都打出十環以上的成績,卻是千難萬難。事實上,最優秀的選手也會有一兩槍發揮失常,打出九環、八環甚至更差的成績。

這一千刀也是同樣的道理。

有專家做過研究,當一個人的精神高度集中的時候,如果他能堅持十分鍾以上,那他便是一個意誌力非常強大的人了。

而雕完一個五品的“蘿卜菊花”,最快也得要一個多小時。

第一個蘿卜,薑山雕了二十五分鍾,三百七十二刀,斷絲。

第二個蘿卜,三十四分鍾,四百一十九刀。

第三個蘿卜,四十七分鍾,五百三十一刀。

……

晚飯前,薑山一共雕壞了七個蘿卜。

七個蘿卜,總計揮出了約五千刀,其中失誤了七刀。這七刀讓五千刀的工作全都失去了意義。

但薑山卻很滿意。因為到目前為止,他的心還是很平靜,沒有一絲煩亂的跡象,而他握刀的手已經越來越穩,下刀的感覺也漸入佳境。在雕第七個蘿卜時,他已經成功地切了八百六十六刀,其實,如果當時不是肚子不爭氣地叫了起來,分散了自己的注意力,也許那一次他便可以完成工作了。

吃了個簡單的晚飯後,薑山又看了會電視。肚子飽了,精神也足夠放鬆和愉快,他這才重新回到了廚房。

第八個蘿卜,一小時十一分鍾,七百七十一刀。

第九個蘿卜,一小時二十七分鍾,九百二十三刀。

第十個蘿卜,一小時三十五分鍾,一千刀!

五朵絢麗的菊花終於在薑山的手掌中盛開。他很高興,緊繃的神經鬆弛之後,一股難以抗拒的倦意襲了過來。

他決定去好好地睡上一覺,然後,便該好好考慮如何與“一刀鮮”進行那最後一戰了。

沈飛臥室中的床不算大,但卻非常鬆軟,是薑山非常喜歡的感覺。他愜意地躺在床上,帶著一種大功告成的悠閑心情四下打量著。

忽然,他似乎發現了什麼,目光被牢牢地抓了過去。

吸引他的是一個相框,薑山想起這是中午吃飯時沈飛從客廳拿到臥室裏的。他把相框拿在手中,端詳著照片上和沈飛合影的那個女孩,臉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他皺著眉頭,似乎遇見了什麼難以理解的事情。

當他的眉頭漸漸鬆開的時候,他笑了,那神情像是一個剛剛發現了糖果的孩子。

晨曦初上,天色明媚。看起來,今天又會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

薑山一早就來到了“寄嘯山莊”中的“片石山房”。現在,他正背手站在書房門外,靜靜等待著屋中人的反應。與昨天想比,他的眉目中更增添了幾分自信。似乎一切都已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屋門仍是虛掩。屋中人和彩衣巷中的老者相對而坐,目光都緊盯著書桌上的那隻砂鍋。

老者輕輕揭開砂鍋的蓋子。鍋中是一片盛開的菊花,素雅的書房中立刻平添了幾分秋色。

“五品蘿卜菊花羹,貨真價實。”老者沉著聲音說道,語氣中既有歎服,又包含著幾分無奈。

坐在他對麵的人緩緩站起身,踱到後窗前,在窗外晨曦的映襯下,他的背影多少顯得有些落寞。

“那,我就和他比這最後一場吧。”

老者離座,走出書房,隨手又把門輕輕的掩上。

“明晚七點,西園酒店的紅樓宴廳見。”看著門外的薑山,他隻是淡淡地說了這麼一句。

薑山的回答也很簡潔:“不見不散。”兩百多年來的家族恩怨,似乎都已濃縮在這四個字中。

這一代人的最新對決呼之欲出,一個是傳說中的人物,一個是叱吒風雲的廚屆新貴,誰能夠最終獲勝?那“煙花三月”的秘密,是否也會隨之解開呢?

看起來,明晚就是所有答案揭曉的時候,不過,薑山知道,在這一章序幕開始之前,他還需要去見兩個人。

薑山要見的第一個人,便是徐麗婕。上午九點,他們相約來到了冶春茶社。

冶春茶社是揚州城內字號最老的茶社之一,它毗鄰秀麗的玉帶河而建,茶廳均是清一色古色古香的木製水榭。對於食客們來說,臨窗而座,一邊看著腳下潺潺而過的流水,一邊品嚐精巧細致的點心,無疑是一種令人難以抗拒的享受。

“這地方不錯,景色真漂亮。”徐麗婕剛坐下,便融入了這醉人的氣氛中,她用手支著下巴,由衷地讚歎著。

薑山也微笑著說道:“揚州真是個美麗的城市,我都快被她迷住了。不過這美景得和美食搭配起來,才能雙雙品出最佳滋味。”

桌上一壺綠茶,一碟淆肉,一盤燙幹絲,蒸餃和蟹黃湯包都是剛剛出爐,熱騰騰地散發著香氣。

“這幾樣都是揚州茶社中最經典的小菜和點心。嚐嚐看吧。”薑山一邊說,一邊做了個請的手勢。

徐麗婕夾起一片淆肉,但見那肉片上半部晶瑩如水晶,下半部鮮紅如瑪瑙,煞是好看。送入口中細細品味,隻覺肉質細膩堅韌,酥香怡口而不膩,確實是佐茶的上上之選。

一片淆肉下肚,徐麗婕首先挑起了話題:“薑先生今天單獨約我,就是吃早茶這麼簡單嗎?”

薑山嗬嗬一笑,說:“嗯,首先我有個消息要告訴你。明天晚上我就要和‘一刀鮮’比試廚藝了。”

“真的?”徐麗婕興奮地睜大眼睛,“這麼說,你已經成功地做出了那個‘五品菊花蘿卜羹’?可惜沒能讓我開開眼界。”

“你如果真的想看,我想以後還會有很多機會的。”

“希望如此。”客套話說完後,徐麗婕用探詢的目關看著薑山:“不知道現在你對明天的比試有幾分獲勝的把握呢?”

薑山沒有正麵回答,隻是淡淡地說道:“不管結果如何,明天比完之後,我都可以心無遺憾地離開揚州了。”

“嗯。”徐麗婕點了點頭,“無論誰勝誰敗,明天的比試都會成為一場傳奇性的巔峰對決。不管結果如何,希望你在離開揚州的時候,能有一個好的心情。來,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薑山端起茶杯和徐麗婕碰了碰,然後呷了一口:“這趟揚州之行,我已經很開心了,至少我交了一幫好朋友,有你,有沈飛,這就已經足夠了。”

“我們一定會互相想念的,是嗎?”想到即將到來的離別,徐麗婕不禁隱隱有些傷感。

“那當然。”薑山鄭重地點了點頭,“其實,我還有一個很唐突的想法。”

“什麼?”

薑山專注地看著徐麗婕的眼睛:“我想邀請你去北京。”

“哦?”徐麗婕略微有些吃驚,她眨眨眼睛,然後狡黠地一笑:“這是一個什麼樣的邀請呢?”

薑山低頭轉著手中的茶杯,略作思索後說道:“你可以把它想得很複雜,也可以把它想得很簡單。我知道你是學酒店管理的,北京能給你提供很多發展的機會,在這方麵我們可以互相幫助。坦白說,也許我的目的還不僅於此,其實我對你的個性和能力都非常欣賞,相信我們在很多方麵都會非常協調的。”

“是嗎?”徐麗婕大大方方地一笑,“我對你同樣欣賞,而且,你的建議聽起來的確不錯。”

薑山眉角一挑:“這算是你的答案嗎?”

徐麗婕卻搖了搖頭:“不算。我還得考慮考慮。”

“沒關係,反正我的意思已經說到。你隻要在我走之前,給我一個答複就可以。”薑山翩翩有禮地說完,然後指指桌上的湯包,很自然地把話題一轉:“來,這個得趁熱吃。”

那湯包有巴掌般大小,皮極薄,幾乎可以看到裏麵包裹的湯汁。徐麗婕用筷子試著夾了夾,可湯包卻軟軟地吃不上力,因為害怕把皮夾破,她又不敢使太大的勁,一時間有些躊躇。

“這湯包得這麼吃。”薑山給徐麗婕做起了示範,“用筷子夾住湯包的嘴部,輕輕提起來,放在碟子裏。然後在頂部稍稍咬開一個小口,先喝完裏麵的鮮湯後,再把包子吃完。”

徐麗婕依言而行,那熱騰騰的鮮湯美味無窮,自不必多說。隻是她想到了一個疑問:“這湯包在製作的時候,這些鮮湯是怎麼被包進去的呢?”

薑山笑著說道:“很多外國人在吃湯包的時候,都會問同樣的問題呢。這些鮮湯其實是極濃稠的肉汁,在低溫時會凝成膠體狀態,所以能夠和蟹黃等餡料包裹在一塊。上鍋一蒸,肉汁溶化,和餡料相烹相融,便製出了這樣的美味。”

徐麗婕一邊聽,一邊若有所悟地點著頭。這烹飪中的許多技巧說出來簡單,但其構思上的巧妙之處,卻常常令人讚歎。

薑山要見的第二個人,自然就是沈飛。不過他們並沒有相約,因為薑山知道,要想找到沈飛,那實在是一件再容易不過的事情。

下午,在那熟悉的小巷口,當那股獨特的氣味飄散開來的時候,周圍的人們就像是中了某種魔力,三三兩兩地聚在了沈飛的攤點前。薑山便很隨意地夾雜在他們中間。

沈飛的吆喝聲一如既往的熱烈:“油炸臭豆腐幹,油炸臭豆腐幹羅。”也許是因為人多,也許是因為過於關注油鍋中的動靜,直到薑山隨著購買的隊伍排到他麵前時,他才恍然一愣。

薑山微微一笑,遞上壹圓的硬幣,說道:“給我來五塊,多放香菜,味料要足。”

“好叻!”沈飛也笑了起來,他收起硬幣,熱情地招呼著,“請到那邊稍坐,一會就好。”

薑山找了張空桌坐下,片刻後,沈飛便把一碗調好的臭豆腐幹端上了桌。

“明晚七點,西園酒店紅樓宴廳,我和‘一刀鮮’的決鬥,你會來吧?”薑山說話的語氣,就像是在邀請一個相識多年的老朋友。

沈飛依然是那副熟悉的嬉笑表情:“這麼熱鬧的事情,怎麼可能少得了我呢?”

薑山看著沈飛,似乎有好多話想說,可最終,卻隻是淡淡的一句:“沈飛,我們是朋友,對嗎?”

“當然啊。”沈飛幾乎是毫不猶豫的答到。

兩人四目相觸,均是會心地一笑。

決戰前夜。

四份火紅的請柬被送到了“一笑天”酒樓,分呈徐叔、徐麗婕、淩永生和沈飛。

淩永生已經是第三次在看屬於自己的那份請柬了。

“欣聞‘一笑天’酒樓新任主廚淩永生廚藝精湛,秉性高淳。本人將於農曆三月二十一日晚七時在西園酒店紅樓廳擺下宴席,現誠意邀請淩先生屆時赴宴,並對本人與禦廚後人薑山間的廚藝比試做個見證。‘一刀鮮’。”

簡短的幾句話,淩永生卻看得心潮彭湃。自從踏進廚屆的那一刻起,他就是聽著“一刀鮮”的故事成長起來的,說“一刀鮮”是他心中的偶像,也毫不為過。現在,接到偶像親手發來的請柬,心中的興奮和喜悅可想而知,那“廚藝精湛,秉性高淳”的八字評語,更是讓他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當然,最讓他激動的,還是明晚進行的那場比試。薑山挑戰“一刀鮮”,從之前的種種跡象來看,這隻怕會成為廚屆中百年一遇的巔峰對決。能夠見證這場對決的人,在今後的若幹年裏,都會成為眾人口中津津樂道的幸運兒。

不過徐叔的興致看起來卻遠沒有淩永生那麼高。晚飯後,他讓人把那幅“煙花三月”的牌匾取了下來,然後用紗布仔仔細細地擦了一遍又一遍。

“徐叔,都這麼亮了,您還擦,您是想把它當鏡子用啊?還有小淩子,那請柬上有幾個字啊,你捧著半小時沒撒手,有那麼好看麼?”沈飛看著這師徒二人,終於忍不住了。

淩永生憨憨地一笑,放下了請柬。徐叔卻輕輕地歎了一聲,說道:“如果明天晚上‘一刀鮮’也輸了,就再也留不住這塊匾嘍。”

“‘一刀鮮’怎麼會輸呢?不可能的。”淩永生晃著腦袋,難得一次對師傅的話進行反駁。

“我問你,薑山這幾次做的菜,你看出有什麼缺點嗎?”

淩永生搖了搖頭,確實,在他眼中,薑山每一次的發揮都是無可挑剔的。

徐叔沉默半晌,悠悠說道:“所以這一次的比試,誰要想戰勝薑山,必須得有非同一般的辦法才行。”

“‘一刀鮮’肯定會有辦法的。”淩永生仍然堅持自己的觀點,在他心中,“一刀鮮”的形象幾乎像神一樣高大和完美,不會有任何做不到的事情。

沈飛笑嘻嘻地看著師徒倆,那表情像是在看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爸。我想和您說件事。”一旁的徐麗婕此時突然插了一句。

徐叔立刻把目光轉到女兒身上:“什麼事?”

“嗯,是這樣的。”徐麗婕預感到自己的話會讓父親感到失望,所以努力想把語氣說得輕鬆一些,“這次比試完了之後,我可能會和薑山一起去北京。”

徐叔一愣:“去北京?和他?為什麼?”

沈飛和淩永生顯然也有些出乎意料,全都詫異地看著徐麗婕。

徐麗婕聳聳肩膀:“我還是想去北京發展我的事業,那裏的空間會更大一些。在起步的階段,薑山會給我提供一些幫助的。”

“哦,是這樣……”徐叔看著女兒,目光卻黯淡了很多,沉默片刻後,他輕輕地說道:“如果你想去,那就去吧。”

“現在北京和揚州之間已經通火車了,交通很方便。我即使去了北京,也會經常回來看您的。還有沈飛、小淩子,其實我也舍不得離開你們。回揚州以後的這幾天,我真的過得非常快樂。”徐麗婕這幾句倒不是說的客套話,而是發自內心的感受,語氣也非常誠懇。

“不錯,不錯。”徐叔喃喃地念叨了兩句,然後無奈地搖了搖頭,從椅子上站起來,向著門外走去。

“師父,您去哪兒啊?”淩永生有些擔憂地問道,徐麗婕更是跟著往上走了兩步。

“我出去轉一轉,你們就別跟過來了。”徐叔頓了一頓,似乎又想起什麼,對淩永生說:“我這幾天身體不舒服,明天的比試我也不想去了。如果薑山贏了,你就讓他直接把匾帶走吧。唉,別讓我看見就好。”

說完這話後,他負著雙手,緩緩踱出了門外。他那單薄的背影在清冷月光的映襯下,多少顯得有些老邁和落寞。

屋中三人麵麵相覷,似乎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良久之後,徐麗婕看了看沈飛和淩永生,略帶賭氣地問道:“你們怎麼不說話,是不是都認為我做得不對?”

淩永生緘口不言,沈飛則撓了撓頭:“什麼不對?”

“去北京的事情。”

“這本來就是應該由你自己來選擇的事情,我能說什麼對不對……”沈飛用無辜的眼神看著徐麗婕,“不過,徐叔真的很希望你能留下來。其實在他心中,你可比那塊牌匾重要多了。”

徐麗婕歎了口氣:“我知道。可是北京一直是我向往的地方,我在美國的時候,就夢想著有一天能到北京,在那個偉大的城市裏發揮我的才華。”

“那你不喜歡揚州嗎?”淩永生插了一句。

“喜歡。”徐麗婕略作思考後,用更加堅定的語氣說道,“我甚至有些愛她,但那種感覺是不一樣的。揚州給我的是一種家的感覺,溫馨,和睦,安詳,而我並不想一直呆在家裏。”

沈飛理解地點點頭:“每個人都會追求一些東西,去實現自己的夢想。在達到之前,別人很難讓他停下來的。這種感覺我明白,因為我以前,也曾和你一樣。”

聽到這話,淩永生的目光微微一閃,很顯然,他又想起了十年前的那個沈飛。

徐麗婕則更在意沈飛話中的潛台詞,問道:“那後來呢?你變了?”

沈飛沉默著,一幕幕的往事在他眼前重新浮現。他沒有直接回答徐麗婕的問題,反問:“你們知道我這輩子裏最遺憾的一件事情是什麼嗎?”

徐麗婕和淩永生對看一眼,都搖了搖頭。

“還記得那個女孩嗎?小瓊。她在這個世界的最後一段日子裏,我卻沒有陪在她的身邊。”沈飛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嘴角掛著一絲微笑,但那微笑卻是憂傷的,徐麗婕甚至能嗅出其中的青澀味道。在沈飛的臉上,她還從未見過這樣的表情。

“為什麼這樣呢?”她小心翼翼地追問。

“因為那時我還不明白,在我的生命中,究竟哪些才是最重要的東西。”沈飛注視著徐麗婕的眼睛,似乎想用目光傳達什麼。

徐麗婕咬咬嘴唇,說道:“那你能告訴我你現在的感覺嗎?”

沈飛笑著搖了搖頭:“說是沒有用的,必須親身經曆過的人,才會明白。

七、三頭宴

西園酒店也許不是揚州最好的酒店,但其五星級的設施和服務,絕對是揚州最頂極最上檔次的。酒店集住宿、娛樂、餐飲於一體,曆來是外賓和高端遊客們來揚時的首選之所。

紅樓宴廳則是西園酒店餐飲部中最豪華的一個宴會包廳。相比於其它大大小小的包廳不同,紅樓宴廳有著一套完全獨立的後廚和服務人馬,其中司勺的大廚八名,配菜工八名,服務員十四名,迎賓員兩名,前台及管理人員四名。這一套人馬,別說負責一個宴廳,就算支撐一家中等規模的酒樓,也是綽綽有餘了。

可是紅樓宴廳每天賣出的酒席,卻隻有一桌。這並非宴廳的生意冷清,事實上,要在這裏辦一桌酒席,往往要提前一個月預定。可不管你出多高的價錢,也別想讓宴廳在同一天內擺出第二桌酒席來。

“一個人每天的精力是有限的,他工作狀態的巔峰在這一天中隻能夠出現一次。因此我們每天隻會辦一桌酒席,也就是說,紅樓宴廳所有三十六名工作人員的都會集中一天所有的精力,隻為一桌客人提供服務。”這段話出自宴廳經理段雪明之口,也正是紅樓宴廳的經營理念。

這樣的服務,其質量可想而知,其代價亦可想而知。很少有人知道在紅樓宴廳擺一桌酒席的花費究竟有多高,但有一個秘密已是人人皆知:紅樓宴廳每天隻賣一桌酒席,盈利卻比許多同等人力規模的酒樓要好得多。

放眼揚州城,也許隻有這樣的宴廳,才有資格承辦“一刀鮮”和薑山之間這場注定將成為傳奇的廚屆巔峰之戰。

薑山來到紅樓宴廳的時間是晚上七點零五分,比約定的時間晚了五分鍾。

在某些情況下,遲到並不能說明一個人的時間觀念不強。

薑山今天的遲到,既是一種禮節,也是一種策略。

首先,作為一個赴宴的賓客,你最好不要在約定時間之前到達,否則可能會讓尚未做好準備的主人感到尷尬;其次,在一場高水平的對決之前,讓對手等待你的到來,無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占到心理上的優勢。當然,不管什麼情況,遲到的時間都不能太長,五分鍾左右正是一個合適的選擇。

薑山在迎賓小姐的帶領下進入宴廳,他看到其他人都已在一張紅木圓桌前做好,他們中有馬雲、陳春生,有彭輝、孫友峰,有沈飛、淩永生、徐麗婕,位於主座上的則是彩衣巷中的老者,他身邊空著的客座主位自然是留給薑山的了。

然而"一刀鮮"卻不在這桌人中。

"一刀鮮"是這次宴請的主人,他當然不會遲到。事實上,他是今晚第一個來到紅樓宴廳的人,隻不過他並沒有上桌,而是坐在了廳中的一副大屏風後麵。

玉製的屏風,紅雕漆嵌,對桌而立,屏風正麵繪著"丹鳳迎春"的美圖,兩側則各拉起一道金黃色軟緞帷幕,將"一刀鮮"遮於其中,眾人隻能透過屏風隱隱看見其端坐的身形。

“薑先生來了?請入座吧。”屏風後傳出一個嘶啞的聲音。

眾人的目光立刻從薑山身上挪開,循著聲音的方向看過去。自他們到來後,這還是“一刀鮮”第一次開口說話,對於這個傳說中的人物,即便看不見他的容貌,一句簡單的話語也同樣能夠吸引大家的眼球。

“您不過來坐嗎?”薑山眼望屏風處應道。

“嘿嘿。”“一刀鮮”幹笑了兩聲,語氣中透著些尷尬和無奈,“我都幾十年沒出來走動了,這張老臉,又有什麼好看的呢?”

桌上眾人麵麵相覷。現場除了居於主座的老者外,就數馬雲年紀最長了,也隻有他曾和消失前的“一刀鮮”有過幾次交往,隻見他捋了捋胡須,開口說道:“先生雖然已經淡出廚屆多年,但昔日的卓越風姿卻令我至今難忘,在座的這些後來人也是素來仰慕不已。今天難得有緣相聚,先生卻隔屏不出,真是要讓人抱憾而歸了。

“一刀鮮”沉吟著,似乎對接下來的言辭頗為猶豫,良久之後才說:“今天的這場比試,我如果贏了,和大家把酒敘舊倒也無妨,可我若輸了,家族兩百多年的盛名毀於一旦,還談得上什麼風采?到時候諸位就當沒見到我這個人,把我給忘了吧。”

此言一出,眾人都頗為驚訝。原以為“一刀鮮”藏於屏風之後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高人風範,可現在一聽,竟是擔心比試輸了以後無臉下台。他這種低調畏縮的態度和傳說中那個近乎神話的形象實在是大相徑庭。

孫友峰忍耐不住,在陳春生耳邊輕聲說道:“陳總,這‘一刀鮮’是老了吧?以前的鋒芒看起來被磨去了不少。”

陳春生皺著眉頭,一副不解的樣子,心中暗想:“八年前他橫掃北京的時候,那股氣概誰比得了?難道這幾年間,竟變了這麼多?”

眾人接到“一刀鮮”的請柬,今天都是興致勃勃地前來赴宴,心想既然“一刀鮮”出馬,必然可以力挫薑山,一掃揚州廚屆連日來的頹勢。誰知入座後不久,先是得到徐叔稱病不出的消息,而後又看到“一刀鮮”鬥誌低糜,眾人不免都心中惴惴,可以說比試尚未開始,在氣勢上就已經輸了一籌。

就連持中立態度的徐麗婕也禁不住搖了搖頭,輕聲說:“這個‘一刀鮮’怎麼看起來有些怕薑山似的?”

“不會的。他隻是嘴上這麼說而已,我看這不過是他的一個借口,他是不願意拋頭露麵,這裏麵自有其它原因。‘一刀鮮’兩百多年廚藝天下第一,怎麼可能怕薑山呢?”說話的是淩永生,他生性憨厚,“一刀鮮”的威名對他的影響又極深,不管出現什麼情況,都無法動搖他對“一刀鮮”的支持。可麵對別人猶疑的態度,他此刻又不免有些難過。

幸好他還不是孤立的,身邊一人向他投來讚許的笑容,讓他的心情重新振奮了起來。

淡淡的笑容,可卻帶著雨後陽光般的豁然與灑脫,這種笑容自然是屬於沈飛的。難道他也向淩永生一樣,對“一刀鮮”的實力有著近乎虔誠的信任?

不管別人的態度如何,薑山始終是一副處變不亂的模樣。他走到桌前,衝大家頷首示禮後,泰然自若地坐在了老者身邊的空座上。

從薑山進屋時起,老者便一直端坐著不動聲色。此刻見薑山入座,他才清了清喉嚨,朗聲說:“屏風後是我的一位老朋友,今天他不便見客,所以拖我替他好東道主。既然‘一笑天’的徐老板已確定不來,那客人們現在就算到齊了,段經理——”

隨著老者的一聲呼喊,一個圓臉濃眉的中年男子從後廚快步走了出來,垂手站在老者身邊,畢恭畢敬地問道:“您有什麼吩咐?”

見到這副情形,在場的淮揚眾廚心中的暗暗吃驚。如果所料不錯,這個中年男子應該就是紅樓宴廳的經理段雪明了。

揚州廚屆,除了赫赫有名的三大名樓的老板和主廚外,另有四人亦各賦絕技,並稱“一怪三絕”。“三絕”分別是指在選料、刀功、火候上技冠一時的朱曉華、李冬和金宜英,這“一怪”所指則正是這位段雪明。

段雪明以“一怪”而名列“三絕”之前,其實力可見一斑。

段雪明的怪首先怪在他的來曆。二十年前西園酒店籌辦紅樓宴廳,他突然出現,在烹飪大賽中力挫眾多淮揚名廚,入主宴廳,擔任經理的職位。而在此之前,從來沒有人見過他,他的廚藝隸屬地地道道的淮揚菜係,可全揚州城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師父是誰。

段雪明的怪其次怪在他的性格。他入主紅樓宴廳之後便深居簡出,極少與外人交往。以至於名頭雖響,但真正見過他的人卻寥寥可數。即便是外賓名人來紅樓宴廳就餐,想要讓他走出後廚露個麵也是千難萬難。據說隻有一次例外,那是某中央老首長回揚視察,嚐了紅樓宴廳的菜肴後,讚不絕口,段雪明這才出來打了個招呼。老首長一度想調他到中南海國宴廳任淮揚菜總廚,卻被他婉言謝絕,他一輩子的目標,似乎便是當這個紅樓宴廳的經理。

可就是這樣的一個怪人,現在卻俯首帖耳地站在老者麵前,從那神態上來看,即使老者現在叫他卷鋪蓋回家,他也不會說半個“不”字。

即便這樣,老者對他仍是一副愛理不理的表情,他略翻了翻眼皮,淡淡說道:“客人都到齊了,走菜吧。”

段雪明毫不含糊,對著後廚方向清朗朗地叫了一聲:“走菜~”

他這兩個字的尾音拖得老長,餘音未歇,隻聽得“噠噠”聲響,一行身著清裝,腳踏木屐的窈窕女子從後廚魚貫而出,前後共十二名,正合了《紅樓夢》中十二金釵之數。

當先五名女子手中各托一個黑絨錦盤,在眾人身後散開,隨後又有五名女子上前,分別從錦盤中端下五碟小菜,輕輕置於桌麵上。

隨後十二名女子八人分侍在薑山等人身後,一一對應,老者身後卻是段雪明親自陪侍。另有兩名女子去了屏風邊,剩下兩人則立於後廚入口處。

桌上筷碟餐具早已備好,眾人想喝什麼酒水飲料,隻需吩咐身後陪侍的女子,立時便可斟上。

徐麗婕看著桌上的那五樣小菜,看起來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其中四樣極為普通,即便在美國的中餐館也常能吃到,她忍不住依次說道:“老醋花生,蜜絲大棗,涼拌苦瓜,夫妻肺片,這幾個菜我都認識呢,隻有最後這盤,好像是雞肉?”

“這可不是雞。”老者笑了笑說,“這是揚州的土產,鹽水老鵝,徐小姐請嚐嚐看。”

徐麗婕拿起筷子,夾了一塊鵝肉放入口中,一嚼之下,隻覺得肥而不膩,鹹香中透出一股鮮味,甚是美妙。她吃完後覺得尚不過癮,正想去夾第二筷時,卻被沈飛輕輕攔住了:“這每個碟中的菜,你都隻能吃一塊。”

“為什麼?”徐麗婕不解地看了眼那碟鵝肉。碟子雖然不大,但鵝肉切得十分細小,桌上眾人每人吃個兩三塊應是綽綽有餘的。

“這些並不是正菜。”沈飛向她解釋著,“這五碟小菜分別主酸、甜、苦、辣、鹹五味,是吃正餐前用來調節食客的味蕾的。碟中每片菜的大小和滋味濃淡都搭配得恰到好處,各吃一片時恰好可以五味齊發而又相互平衡。若哪樣菜多吃了一片,都會影響到一會品嚐正菜時的味感。”

“那我每碟菜都吃兩片、三片不也一樣嗎?”徐麗婕已經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可還是忍不住要和沈飛鬥鬥嘴。

淩永生以為她是認真的,在一旁憨憨地說:“那不行。主菜可不止一道,每道主菜之間都是要調一下味的。照你這個吃法,光吃調味菜就吃飽了。”

“嗯,還是小淩子說得有道理。”徐麗婕笑嘻嘻地說,偏不肯把這個麵子送給沈飛。然後她像其他人一樣,把五碟小菜挨個嚐了一筷。

調味已畢,眾人把筷子依次放下,忽聽“一刀鮮”沙啞的嗓音又在屏風後響起:“薑先生遠道而來,我打算以一桌‘三頭宴’略盡地主之誼,不知道是否合你的口味?”

薑山微微一笑,然後開口吟道:“‘揚州好,家宴有三頭。天味人間有,雋味朵頤留。’這三頭宴以市井人家的尋常原料烹製主菜,變拙為寶,平中突奇,化大俗為大雅,本是廚藝境界中的極高層次。在揚州宴客,還有什麼比‘三頭宴’更合適的呢?”

徐麗婕聽兩人說得這麼熱鬧,心中早已起了癢癢,暗想:“這‘三頭宴’光聽名字,就給人一種不同一般的感覺,不知道這‘三頭’指的分別是什麼?”

正猜想間,隻見老者點了點頭,說道:“既然薑先生對‘三頭宴’如此讚賞,那就上主菜吧。”

段雪明聽見吩咐,衝站在後廚門口的兩位侍女拍了拍手,兩人會意,走入了後廚。那“噠噠”的木屐聲由近漸遠,隨後又由遠及近。當兩人再次從門口出現時,一股濃鬱的香味也跟著飄進了宴廳。

隻聽段雪明高聲報出了菜名:“‘三頭宴’第一款,扒燒整豬頭!”

兩名侍女合力端著一隻碩大的盤子,盤中仰麵朝天的,果然是一整隻棗紅油亮的大豬頭!

等那豬頭端到桌上,香味早已飄散在整個宴廳。沈飛“咕”地吞了一口口水,也不客氣,一邊讚道:“好香,好香!”一邊伸過筷子就要往豬頭上戳。

“等等!”段雪明忽然開口阻攔。

“怎麼了?”沈飛一愣,“這扒豬頭可等不得,涼了以後,膠汁上凍,口感上可會差很多的。”

“那是當然。”段雪明笑著說,“我也希望諸位盡快下箸。不過這裏是紅樓宴廳,有些與眾不同的規矩,大家如若照做,吃起來會更增雅興。”

“什麼規矩?快說快說。”沈飛迫不及待地揮著手中的筷子。

段雪明不慌不忙地說道:“《紅樓夢》中有一段描寫,眾人喝酒時,必須命題吟詩,完成的人才有菜吃。今天諸位不妨借鑒這個典故,增加一些酒趣。”

“吟詩?”沈飛把頭搖得像波浪鼓一樣,用手一指薑山,“照這個玩法,你不如直接把這一拉豬頭全端給他好了。”

“也可不限於吟詩。”段雪明似乎早有準備,侃侃而言,“既然大家要吃豬頭,我看不妨就以‘豬頭’為題,詩詞也好,典故也好,常識也好,隻要能說出一些相關的東西,就算過關。”

“那能不能過關是由你說了算嗎?”沈飛摸著下巴,在心裏揣度著這交易能不能劃得來。

段雪明擺擺手:“我今天隻是個服務人員,怎能直接參與遊戲?這裁判的角色,我看由徐小姐來當但最為合適。”

“好好!”沈飛一聽這話,心中大悅,“大小姐為人一向公正公平,讓她來當裁判,確實最合適不過了。大小姐這麼辛苦,這豬頭肉,自然得讓她先嚐為快。”說完,也不問別人同不同意,徑直從那豬頭的腮部挾下一塊肉來,送到徐麗婕的碟中,討好地說:“嚐嚐看,這個地方的肉是最細嫩的。”

看著沈飛的樣子,徐麗婕忍不住直想笑。不過既然他已經夾來,自己也就不再客氣,把那塊肉送入了口中。這豬頭腮部的肉果然又酥又爛,細嫩直如豆腐,同時味絕濃厚,在舌口間悠轉不絕。

“味道怎麼樣?”沈飛笑嘻嘻地問。

“味道是不錯。”徐麗婕歪過腦袋看了看他,“不過你賄賂裁判,罰你最後一個上場。”

沈飛捏捏自己的鼻子,苦著臉,一副無辜的表情。

徐麗婕此時轉頭看著薑山,笑盈盈地說:“薑先生,你遠來是客,就從你第一個開始吧。”

“好。”薑山略一沉吟,說道:“剛才沈飛說詩詞是我的強項,那我就偷個懶,不再另尋他徑了,下麵這首《憶江南》是清代黃鼎銘的詞,其中便提到了這道‘扒燒整豬頭’。”言畢,他略微頓了頓,然後開口吟道:“揚州好,法海寺間遊,湖上虛堂開對岸,水邊團塔映中流,留客爛豬頭。”

“嗯,好一個‘留客爛豬頭’!”主座上的老者讚了一句,緊接著說:“揚州八怪中的羅聘也曾作過一首七絕,提到豬頭的美味,那七絕是這麼說的:‘初打春雷第一聲,雨後春筍玉淋淋。買來配燒花豬頭,不問廚娘問老僧。’”

“不錯不錯,你們倆的詩詞都很好,請吃肉吧。”徐麗婕履行完裁判的職責,隨即又拋出心中的疑問:“不過剛才你們的詩詞中,一個說‘法海寺’‘留客爛豬頭’,一個說燒豬頭‘不問廚娘問老僧’,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馬雲嗬嗬一笑,說:“就讓我來順水推舟,解答這個問題好了。這‘扒燒豬頭’相傳是清代法海寺的僧人所創。最初做的並不是整豬頭,用的烹飪器具也很特別。當時的僧人將豬頭肉切成象‘東坡肉’那樣一寸見方的肉塊,塞進未曾用過的尿壺裏,加進各種佐料和適量的水,用木塞將壺口塞緊,然後用鐵絲將尿壺吊在點燃的蠟燭上慢慢燜製,這樣即使有人看見,也會以為他們在烤去尿壺中的騷味,決不會想到竟然是在烹製美味的豬頭肉。”

“啊?”徐麗婕瞪大了眼睛,“那這法海寺裏豈不是住著一群花和尚?”

“你錯了。他們不僅不是花和尚,而且是一心向佛的好和尚。傳說中乾隆皇帝有一次經過法海寺,聞見肉香,暗暗查訪,發現了和尚們偷製豬頭肉的秘密。乾隆爺大為震怒,指斥僧人們不守清規戒律。大家都很惶恐,隻有一個和尚從容答道,他們烹製的豬頭肉,自己並不食用,而是偷偷賣給附近居民,從而籌集為佛像裝金的錢款。乾隆爺息怒後,也忍不住嚐了嚐那些豬頭肉,果然味道香鬱,令人讚不絕口。自此乾隆爺就特許法海寺的和尚公開製賣豬頭肉,後來這豬頭肉就成了法海寺的一道名菜,脫離了尿壺之後,不斷改進,才有了今天的‘扒燒整豬頭’。”

馬雲侃侃說完,笑眯眯地看著徐麗婕:“怎麼樣,對我的解釋還滿意嗎?”

“滿意,滿意。這個解釋既有趣又合情合理。您也請吃肉。”看著馬雲夾起一塊豬頭肉吃得極香,徐麗婕忍不住“噗哧”一笑,說:“不過這豬頭肉原來最先是從尿壺中燒出來的,想到這一點,會不會影響食欲呢?”

“徐小姐,這你就有所不知了。當初如果不是用尿壺燒製,那還做不出這樣的美味呢。”彭輝在一旁插話道。

徐麗婕好奇地眨了眨眼睛:“哦?這怎麼講?”

“這豬頭肉烹製過程中最重要的兩點,一是要燜得爛,二是要除去豬頭中的圈腥氣。”彭輝解釋說,“而以尿壺盛豬頭肉正好可以滿足這兩點。首先,尿壺口小,聚氣,以小火燜製,正是最適宜的容器;其次,當時的尿壺是用陶土製成,烹製過程中就像一個細密的砂濾鬥,可將豬頭中的圈腥氣吸附其中。現在很多廚子在做‘扒燒整豬頭’的時候,往往在豬頭下墊兩片大泥瓦,其實也是同樣的道理。”

“原來是這樣。”徐麗婕恍然點了點頭,笑道:“說得不錯,你也可以吃肉了。”

一桌九人,過關的已經超過了半數。徐麗婕此時把目光投向了陳春生:“陳總,該輪到您啦。”

經過前麵幾個人的鋪墊,陳春生早有準備,他清了清嗓子說:“我要說的,是豬頭選料時的學問。會做豬頭的人都知道,這豬頭越細嫩,口感便越好;豬頭越肥大,賣相便越好。而細嫩和肥大卻又互相矛盾,這一點很好理解,豬長得越大,肉質自然越老。可前兩年,城郊河東莊的一戶屠夫,卻總得殺出又肥又嫩的豬頭來,用來做‘扒燒整豬頭’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哦,那陳總你肯定很快就得到了消息。這樣的好豬頭,自然就被你‘鏡月軒’給壟斷了吧?”馬雲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

“馬老師,您隻猜對了一半。消息我是立刻就得到了,可我去當地並不是要買豬頭,我要的是培育這種豬頭的方法。”

薑山點頭表示讚同:“不錯,這才是經營之道的更本。”

“我先是想高價收買那個屠夫,可沒想到那人守口如瓶,怎麼不願說出其中的秘密。我不甘心空手而歸,就租下了他豬圈隔壁的屋子,在那泥巴牆上鑽了孔,忍著臭氣盯了一天一夜,終於把他養豬的訣竅搞了個一清二楚。”陳春生說到這裏,臉上露出一絲掩飾不住的得意神色。

眾人心中都暗暗感歎,兩年前,陳春生身家已過千萬,為了得到商業上的秘密,還情願在臭烘烘的豬圈旁貓上一天,此人能夠在商界迅速崛起,絕非偶然。

“那你肯定把這個方法很快用到實踐中了?”馬雲又猜測到。

陳春生卻搖了搖頭:“我不僅沒有學用他的方法,還讓人從其它地方購入一些豬頭,在那裏低價出售,擾亂他的生意。”

“這是為什麼?”馬雲不解地問。

“你如果知道了他養的豬頭為什麼會又肥又嫩,你也會這麼做的。在那一天的觀察中,我發現他閑著沒事時,就用柳條編成的鞭子抽打豬的臉部,而且下手很重。那些豬被打得‘嗷嗷’直叫,有的甚至流下淚來。我開始不得其解,後來看到豬臉被抽打的部位紅腫流血,這才恍然大悟。豬臉被打傷後,出於生理的保護機製,體內的養分會集中供應到傷口處,以促進其愈合生長,久而久之,那豬頭自然便長得又肥又嫩了。”

“這方法也太過殘忍了。”徐麗婕聽完,唏噓著說,“陳總,您沒有學用他這種缺德的方法,是個有良心的商人,就憑這一點,今天的豬頭肉也少不了您的份。”“

陳春生夾過一筷豬頭肉,津津有味的吃完,然後用紙巾擦了擦嘴,又說道:“其實關於這豬頭的選料,孫大廚有一番自己的見解,我當時聽他講述,倒是頗為新穎。”

“哦?”眾人都把目光轉到了孫友峰身上,馬雲捋捋胡須,笑著問:“孫師傅,這其中的奧妙,能否和大家分享呢?”

一般來說,作為廚屆中的高手,都會或多或少地掌握一些烹飪上的獨家秘技或竅門。按照行規,這些東西同行之間是不宜主動詢問的,不過陳春生作為孫友峰的老板,既然他先說起,大家也就沒有那麼多顧忌了。

徐麗婕被勾起了興致,在一旁拿出裁判的特權催促:“孫師傅,快說吧。說完這遊戲便算你過關。”

孫友峰點點頭,說道:“那好吧,其實隻是一點愚見,也不一定正確,大家聽了,就當個說笑好了。陳總剛才提及的豬頭,雖然又肥又嫩,但我覺得,要用來做‘扒燒整豬頭’,卻並不是上上之選。”

“為什麼?”

孫友峰用手一指桌上的那隻豬頭:“你看這隻豬頭,不僅味道極佳,而且呈仰麵大笑的神態,端上桌後,立刻滿屋喜氣。所以這‘扒燒整豬頭’,民間有個別名,叫做‘歡喜霸王臉’。”

的確,盤中的豬頭眯眼咧嘴,果然是一副開懷大笑的模樣,徐麗婕一邊饒有興趣地觀賞著,一邊豎起耳朵聽孫友峰繼續講解;“有經驗的廚子都知道,要讓豬頭咧嘴大笑並不困難,可以通過刀功和手法做出來。不過豬頭眉眼間的神態卻是無法調節的,烹製前後都不會出現變化。於是很多豬頭雖然嘴在笑,但眉眼卻舒展不開,帶著愁容,這樣的豬頭端上桌,在氣氛上便差了一籌。”

在座的眾人都微微點頭,以示讚同。孫友峰略略停頓後,接著說道:“豬頭經過宰殺和烹製的過程,皮膚和肌肉都已鬆弛,為什麼會顯出不同的神態呢?我覺得這便和活著的豬遭受的境遇有關。如果這隻豬吃得飽,睡得足,整天悠然自得,久而久之,麵部的皮膚和肌肉自然就呈現出歡喜的神態;反之,象陳總剛才提到的那些肥豬,時常遭受淩虐折磨,終日愁眉不展,這股怨氣也會一直帶在眉眼之中的。”

孫友峰的這套理論侃侃說完,眾人都覺得新奇而有趣,而仔細一想,又不無道理。當下意見一致,同意孫友峰過關吃肉。

這時眾人中除了沈飛已被限定最後才能說話外,還沒有吃到豬頭肉的就隻剩淩永生一人了。隻見他撓著腦門,為難地說:“我一時也想不到別的,不過這‘扒燒整豬頭’的具體做法記得倒熟,不知道能不能算數?”

“扒燒整豬頭”是淮揚菜係中的一道知名大菜,其做法在座的眾廚當然都是了然於胸,以此答題,多少有些讓人失望。不過大家都知道淩永生素來淳樸老實,要他說出新鮮有趣的話題也是強人所難。於是老者看著徐麗婕說:“既然徐小姐是裁判,一切就由你決定吧。”

徐麗婕也無心刁難淩永生,笑嘻嘻地對他說:“那好吧,不過這其中的步驟,你得仔仔細細,說得清楚明白才行。”

淩永生欣然道:“那是當然。我如果哪裏說得不對,大家指出來,那就算我輸了。這‘扒燒整豬頭’,首先得選用上好的嫩白豬頭,將頭、耳內外各處的毛汙刮淨,用刀由下頦處正中向前劈開,但麵部皮膚得保持連接,不能切斷。剔去全部頭骨後,將豬頭放在清水中泡一個小時以上,使血汙髒物漂出,然後投入沸水鍋中煮二十分鍾,取出置於清水中再刮洗一遍。此時用刀將眼眶周圍的毛、肉剔去,挖出眼球,割下豬耳,切下兩腮肉,去除豬嘴尖,剔除淋巴肉,刮去舌膜。然後再將豬頭放在沸水鍋中連續煮兩次,每次二十分鍾,以徹底去除其中的腥臊氣味。隨後把豬頭帶皮的麵朝下,放在竹篦或瓦片上,眼、耳、舌、腮肉等亦順序入鍋,鋪上薑片、蔥結,加進清水至淹沒豬頭三厘米為度,而後加入冰糖、醬油、紹酒、香醋、香料袋等各種調料,用大火燒沸後,轉用小火燜兩小時以上,至湯稠、肉爛。起鍋時,將舌頭放入大圓盤中間,頭肉麵部朝上蓋住舌頭,再將腮肉,豬耳,眼珠按豬頭原來部位裝好,成整頭形,澆上原汁即成。”

淩永生一口氣下來,將“扒燒整豬頭”的做法剖析得有條有理,清晰井然。不僅在座得諸位大廚頻頻點頭,就連對廚藝一知半解的徐麗婕也聽了個明明白白。隻有沈飛聽完後,重重地歎了口氣,一臉愁苦的表情。

淩永生看著他,不解地問:“怎麼了,飛哥?是我說的有哪裏不對嗎?”

沈飛無奈地癟癟嘴,似乎委屈極了:“你們都有肉吃,我不懂詩詞,典故也不會,菜譜更是背不下來。真是不知該怎麼辦了。”

徐麗婕卻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想不到飛哥也用無計可施的時候?”

沈飛做出一副絞盡腦汁的痛苦表情,說道:“這個豬頭嘛,十年來我倒是買過不少,要說這揚州的大小菜場,哪個鋪子裏的豬頭又好又便宜,那我是了如指掌,可這些諸位肯定是沒興趣聽的。”

馬雲見沈飛想得辛苦,忍不住提示到:“你倒不妨講講,這十年來,你買到過的最大最好的豬頭是什麼樣的?”

“最大最好的豬頭?”沈飛翻了翻眼睛,毫不猶豫地說,“那自然是去年從北城王癩子手中買到的那一隻了。”

徐麗婕見他說得這麼堅決,饒有興趣地問道:“哦?好到什麼程度?”

“那可厲害了。”沈飛說至了興處,眉飛色舞起來,“剛才孫大廚說了,好的豬頭須麵帶喜色,這樣食客們看在眼裏,心情才能舒暢。而我那次買的豬頭,不用看,隻需說給你們一聽,便能讓大家樂得合不攏嘴。”

“是嗎?”徐麗婕將信將疑地看著沈飛,“你倒說說看,大家如果真的笑了,就算你過關。”

沈飛得意地摸著下巴,顯得頗為自信:“那我說給你們聽聽。去年的一天下午,我聽說王癩子第二天要趕早去城郊的屠戶那裏進幾個新鮮豬頭,於是就找到王癩子,向他預定了一隻。王癩子滿口答應,並且說一定會把最大最好的那隻留給我。隔天早上,我去了王癩子的肉攤,隻見他的攤位上果然有好幾隻豬頭,一堆人正圍著搶購。等我好不容易擠到近前,那幾個豬頭卻都被搶光了。我當時有些著急,於是便責問他:‘你答應賣給我的那個豬頭在哪兒呢?’王癩子不慌不忙,伸手在桌鬥中一掏,又拿出一隻碩大的豬頭放在我麵前。原來我訂的那隻他還給我留著呢。”

沈飛說到這裏便停了下來,徐麗婕等了片刻,見他還沒有繼續往下說的意思,忍不住問道:“那這個豬頭到底怎麼好了?你還沒說呢。”

沈飛嘻嘻一笑:“你們如果聽見當時王癩子對我說的話,就知道這豬頭好在哪兒了。”

“王癩子說什麼了?”

“當時王癩子極是熱情,他指著那隻豬頭,滿臉堆笑地說:‘飛哥,你的頭我幫你藏著呢。你看看,就數你的頭最肥最大!’”沈飛模仿王癩子當時的諂媚語氣,惟妙惟肖地說完這段話。徐麗婕反應最快,立刻“噗哧”一聲笑了起來,其他人先是一愣,隨即也聽出了其中玄機,想象著王癩子手指豬頭,卻對沈飛一口一個“你的頭”,那副情景確實讓人忍俊不禁,一時間桌上笑聲一片。身後那些陪侍的女子雖然努力抿著嘴唇,卻也掩飾不住臉上的笑意。

在眾人的笑聲中,沈飛拿起筷子,一本正經地問道:“大家都笑了,我可以吃這豬頭肉了吧?”

“可以,可以。”徐麗婕就著話題打趣說,“這個頭現在也算你的,我們都給你留著呢。”

“嗯,這豬耳柔中帶脆,不可錯過;豬舌口感軟韌,也不可錯過;最難得的還得數這豬頭上的肉皮,又糯又香又滑,我看比北京的烤鴨更勝一籌呢。”沈飛說到哪裏,筷子就伸向哪裏,分別夾起所說的部位,趕不及立刻吃的,便一一存於盤中。

眾人歡笑之後,胃口也隨之大開。既然人人都已過關,大家也不再客氣,各自舉筷夾肉,吃得不亦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