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宴5(3 / 3)

又吃過一巡後,忽聽“一刀鮮”在屏風後說道:“豬頭肉味道雖好,但終究是油膩之物,諸位不可貪味多吃,否則食欲降低,影響品嚐下麵兩道佳肴的胃口,那就不美了。”

眾人聞言,都放下了筷子。段雪明目視屏風,恭恭敬敬地說道:“你所言極是。那第二道主菜現在是否可以準備上桌了?”

“一刀鮮”無聲地點了點頭。似乎知道自己的嗓音嘶啞難聽,隻要能不說話,他一般便不會開口。

段雪明衝諸侍女使了個眼色,站在後廚門口的兩位走過來,將吃剩的豬頭撤下,送入後廚,以免一會與第二道主菜的氣味相擾。各人身後的侍女則奉上清茶,作淨口隻用。眾人飲了茶,又各自吃了調味小菜,然後靜坐以待。

不一會兒,隨著腳步聲響,那兩名端菜的侍女再次從後廚走了出來,這次她們四隻玉手共同抬著一隻大瓷缽,缽壁甚高,遠遠隻見騰騰地冒著熱氣。香氣早已四下飄散,與剛才“扒燒整豬頭”的濃鬱感覺不同,這股香氣卻要淡雅了許多,可又別具一番清新的鮮味。

段雪明仍是朗聲報出菜名:“‘三頭宴’第二款,拆燴鰱魚頭!”

侍女將那瓷缽置於餐桌中央,徐麗婕伸長脖子,隻見瓷缽中一片乳白濃稠的湯汁,餘沸未歇,尚在咕咕地泛著氣泡。一隻碩大的魚頭臥於湯汁中,那魚頭足有三十公分長,被一劈兩半,但中部的皮肉仍然相連。魚頭周圍隱隱有碧波輕翻,仔細看時,原來是鮮嫩的菜心。

“好大的魚頭啊!”徐麗婕驚歎道,“這麼大的魚頭,整條魚會有一米多長吧?”

“那倒不至於。”段雪明很有禮貌地解釋說,“徐小姐大概對這種魚不是很了解。這種鰱魚,本地人俗稱‘大頭鰱子’。其特點便是頭部碩大,大概能占到身體總長的三分之一左右。我們這邊有句俗語說得好:‘鰱魚吃頭,青魚吃尾,鴨子吃大腿。’雖然話語直白樸素,但對這三種烹飪原料的點評卻是一針見血,準確得很。具體說來,今天我們選用的是產於揚州一帶江水中的大花鰱,與尋常的塘鰱相比,不但更加肥美,而且絕無河塘中的泥土氣。”

沈飛饞饞地舔了舔嘴唇,有些悻悻地問道:“這道菜該怎麼吃啊?又要出題過關嗎?”

段雪明笑了笑:“不必了。這道菜請諸位即刻品嚐,最好不要有半點拖延。因為這魚頭一涼,便會有腥氣,越是滾燙時,滋味才越美。”

沈飛哈哈一笑:“這就好,這才能吃得痛快嘛。這燴魚頭湯汁最是鮮美了,來,先給大家每人盛上一小碗。”他大咧咧地向身後陪侍的女子招呼著,似乎他倒成了今天的主人一樣。

在座的眾人知道沈飛性格一向如此,倒也都不在意。待陪侍的女子盛好湯汁後,諸人手捧湯碗,各自小口輕喥。

九人中,唯有徐麗婕是第一次品嚐這道“拆燴鰱魚頭”,這一口魚湯下去,她立刻體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奇妙感覺。原來那湯汁不僅極香極鮮,而且濃厚無比,以至於口唇接觸湯汁之後,竟有微微有些發黏,互相間輕輕一碰,幾乎便要粘在一起了。

卻見薑山輕輕咂了咂舌頭,讚道:“棒骨底湯,雙髓相融,這種口感,用‘絕妙’兩個字形容毫不為過。”

徐麗婕用胳膊肘捅了捅身邊的沈飛,悄悄地問:“他說的前半句話是什麼意思?”

“燴製魚頭的時候,用的可不是普通的白水,而是上好的鮮湯,這種湯俗稱底湯。一般來說,大多數人都會選用雞湯為底,不過這份魚頭,選用的底湯卻是用豬棒骨熬成的,因為棒骨種富含骨髓,所以這種骨頭湯本身就已經十分濃稠,再加入魚頭燴製,大量的膠蛋白又融於湯中,這才使得最後的湯汁如此濃厚,要是稍微涼一涼,隻怕會凍在一起呢。”沈飛說完,又接連喝了好幾口魚湯,然後閉眼輕歎,一副無窮享受的模樣。

段雪明看看徐麗婕,笑著說:“徐小姐,這道菜不僅滋味鮮美,而且營養豐富。尤其是這魚頭中的眼膏,具有養顏美容的奇效,你不妨嚐嚐看。”

徐麗婕欣然點頭。身後的陪侍女子隨即上前,手持一個小勺,輕輕從魚頭的眼窩部位探了進去。那魚頭看起來極為柔軟,一觸即陷,小勺立刻沒入其中。

徐麗婕“咦”了一聲,詫異地說:“怎麼這魚頭就像沒長骨頭一樣?”

“不是沒長骨頭,而是骨頭在燴製前就已被去除了。”一旁的淩永生向她解釋著,“這道菜在製作時,首先把鰱魚頭去鱗、去鰓,清水洗淨後,用刀在下腰進刀劈成兩爿,放入鍋內,先加清水淹沒魚頭,放入蔥結、薑片紹酒等去腥的調料,用旺火燒開,續小火燜十分鍾,然後用漏勺撈人冷水中稍浸一下,冷卻後用左手托住魚頭,魚麵朝下,右手則在水下將魚骨一塊塊拆去。這個步驟對手法要求極高,操作者無須目視,僅憑觸感拆骨,且每塊骨頭拆除先後順序不得有絲毫錯誤,否則便會劃傷魚肉,造成最後上桌的魚頭形容不整。將魚骨完全除去後,這才加入底湯和各種調料,進行最後的燴製。因此這道菜才會叫做‘拆燴鰱魚頭’。”

徐麗婕一邊津津有味地聽著,一邊想象著廚師水下拆魚骨的情形,必定是五指靈巧,技藝嫻熟,幾乎可與昔日“庖丁解牛”的功夫相媲美。

此時那女子已從眼窩處剜出了一勺膠狀物質,放在了徐麗婕的餐碟中。隻見那勺膠質又白又嫩,呈半透明狀,宛若凝脂,尚在微微顫動著,想必就是段雪明所說的眼膏了。

徐麗婕將小勺送入口中,那團凝脂到了唇齒之中,未及咀嚼,隻是輕觸了一下,便立刻柔柔地化開了,一股濃鬱的鮮香隨即泛遍了口舌間的每個角落,久久不散。

“太棒了!”徐麗婕由衷地讚歎著,“你們都該嚐一嚐啊。”

主座上的老者微微一笑,說道:“這魚頭雖大,眼膏卻隻有很少的一勺,不是人人都有口福嚐到的。”

“啊?”徐麗婕吐了吐舌頭,“那不是變成我一個人獨美了?真是不好意思……”

“不妨的。這‘三頭宴’上曆來的規矩,魚頭中的眼膏都是給來客中的女賓享用,今天除了你,別無二人。”老者對徐麗婕說完,又把目光轉向了薑山,“薑先生,這魚唇具有補腎強體的作用,對男兒大有益處,你貴為主客,自當獨享,就不必推辭了。”

一旁早有侍女將魚唇部分夾下,送入了薑山碟中。薑山點頭以示答謝,輕輕夾起那片魚唇,送入口中細細品嚐。

與眼膏的細嫩不同,這魚唇卻是既脆又韌,頗有嚼頭。且悠繞反複,鮮香的滋味越嚼越濃,幾乎令人舍不得下咽。

“薑先生,這魚唇的滋味如何?”“一刀鮮”在屏風後沙著嗓子問道。

薑山抬起頭,略想了一會,給出了自己的評價:“這魚唇的來源雖然極為普通,但其滋味和口感,卻可與粵菜中華貴的魚翅一較高下。”

“說得好!”沈飛一拍巴掌,“我對這道菜也極為偏愛,原因就是‘來源普通’這四個字。鰱魚是魚中的下品,在菜場中價格極為便宜。古人甚至有雲“網魚得鱮,不如啖茹”,這裏的“鱮”指的就是鰱魚,意思是說買鰱魚吃還不如吃蔬菜呢。可就是這種肉質粗鬆的鰱魚,其頭部經過高廚的烹製,卻是處處為寶,這才能顯出淮揚廚藝的精妙。對我來說,買菜時也是心情愉快,這麼個大魚頭,十元左右便可拿下,嘿嘿,想想烹出的美味,真是物超所值啊。”

沈飛這一番話說得頗有道理,令在座的眾廚均微微點頭。淮揚菜素以重選料而聞名,不過其追求的是精細而非華貴。能以普通的原料做出精致高雅的菜肴,正是淮揚菜係的一大特色。

“這魚頭的選料如此低賤,那這道菜能夠流傳下來,其中是不是也有什麼故事呀?”徐麗婕突然想到這個疑問,當下便提了出來。

“你還真問著了。”馬雲嗬嗬地笑著,“我就給你講講有關這道‘拆燴鰱魚頭’的傳說。相傳在清末年間,揚州城郊有一個財主,雇用民工為其建造樓房。這個財主為人苛刻,自己整天大魚大肉,給民工的一日三餐卻質量極差。民工營養不足,又被逼迫限期完工,生活苦不堪言。財主家的廚師看在眼裏,於心不忍,就想了一個方法。他每天買來大鰱魚,剮成魚片或製成魚丸供財主食用,魚頭則加到財主家吃剩的鮮湯中,煮了以後給民工食用。為了怕財主發現,他都把魚骨事先拆掉,這樣民工把湯喝完後便可不留痕跡。這種湯做出後,民工都覺得極為鮮美,連連稱讚廚師手藝高超。而且營養充足,幹活也有了力氣。後來廚師回到店裏,繼續用鰱魚頭做菜,在選料和製法上加以改進,在店裏掛牌供應‘拆燴鰱魚頭’。顧客品嚐後都是讚不絕口。不久各家菜館紛紛模仿製作,該菜由此名揚全城,成為淮揚地區最著名的菜肴之一。”

聽完馬雲的講述,沈飛嘖嘖地歎了兩聲,頗帶幾分羨慕地說道:“如果每天都能吃到這樣的美味,那就是讓我去當民工也願意呀。”

“既然如此,那就請多吃一點吧。來,大家都不要客氣,盡管自己動手,趁熱吃。”在老者熱情的招呼下,眾人紛紛舉筷。魚頭的其他部位與眼膏和魚唇相比,雖然略有遜色,但也都肉質腴嫩,爽滑可口。品者無不交口稱讚,沈飛更是左一筷,右一筷,吃了個酣暢淋漓,不亦樂乎。

徐麗婕見沈飛吃起個沒完,忍不住拉拉他的衣角,衝他使了個眼色,提醒到:“你少吃點,別吃撐著了,還有一道大菜沒上來呢。”

沈飛得意地咧了咧嘴:“嘿嘿,你放心吧,我這個肚皮是橡皮做的,容量大著呢。”

話雖這麼說,沈飛還是暫且放下了筷子,拿起一張紙巾,愜意地擦了擦,然後問徐麗婕:“你知不知道這第三道大菜是什麼?”

“這個嘛,既然叫‘三頭宴’,那肯定都是和頭有關的。雞頭?鴨頭?或是羊頭?牛頭?”徐麗婕一邊胡亂猜測著,一邊用目光觀察著沈飛的表情,見對方始終一副似笑非笑、布置可否的模樣,她幹脆放棄了努力,“哎呀,這做菜的原料那麼多,我一時哪猜得出是什麼頭?不猜了,不猜了。”

“徐小姐不用心急,一會這菜上了桌,你自然就知道了。”段雪明說完,做了個走菜的手勢,諸女子會意,或換碟,或上茶,或前往後廚端菜,各自忙碌了起來。

沈飛卻不甘心以這種方式揭曉答案,他看了徐麗婕一眼,提示說:“你再想想看,其實這道菜,你是已經吃過一次的。”

“我吃過?”徐麗婕蹙起眉頭,努力回想著,這幾天來各種美食佳肴嚐了不殺,可確實沒印象吃過什麼“頭”啊?正迷惑間,隻聽得端菜女子的腳步聲漸行漸近,同時一股似曾相識的香味悠悠地飄了過來。

徐麗婕聞到這股香味,腦中立刻就像打開了一扇竅門,脫口而出:“是獅子頭!”幾乎同時,段雪明也報出了菜名:“‘三頭宴’第三款,清蒸獅子頭!”

聽著那熟悉的菜名,徐麗婕心中一動,竟微微有些發酸。她想到回揚州的第一天,父親便是做了一道清蒸四鮮獅子頭為自己接風。當時父女重逢,那副感慨萬千卻又其樂融融的場景曆曆如在眼前。今天又見到這道菜,可父親卻不在自己身邊。究其原因,固然可說是他對“一刀鮮”和薑山比試的結果信心不足,可自己昨天做出的那個決定,至少看起來是導致父親稱病不出的最直接因素。昨晚她也想了很多,毫無疑問,父女倆的關係出現了一些裂痕,想來想去,她始終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可越是如此,她也越覺得無奈和迷茫。

一隻大砂鍋已經端上了桌,砂鍋中團簇著九隻獅子頭,粉嫩圓潤,看著便讓人喜歡。徐麗婕一手托著腮,怔怔地看著,心緒愈發起伏。

沈飛看到徐麗婕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猜到她在想什麼,輕輕地歎了口氣,說道:“唉,可惜徐叔不在,否則由他來品評一下這款‘清蒸獅子頭’,那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眾人聞言,都是一愣,馬雲和陳春生對看一眼,微微搖了搖頭,略有沮喪之意,不明白徐叔為何會在這樣的關鍵場合避而不出,令得這場比試尚未開始,淮揚一方便輸卻了很多銳氣。

一時間人人沉默不語,氣氛略顯得有些沉悶。“一刀鮮”在屏風後見此情形,忍不住說道:“徐老板的獅子頭聲名雖然顯赫,但紅樓宴廳今天打理的也絕非泛泛之筆。徐老板不在也好,大家品嚐之後,可無所顧忌地發表意見,對這兩款獅子頭定個高下。”

徐麗婕聽出“一刀鮮”的話中隱隱有輕視父親的意思,若在以往,她倒也不會很在意,但在今天這種環境下,不禁觸景生情,心中頗為不悅。當下便立著眉頭說:“那天我吃了父親給我做的‘四鮮獅子頭’,一個獅子頭中可品出鮮肉、火雞、香菇、蟹粉四種不同的鮮味,四味繚繞,但又各自分明。連我這種對烹飪一竅不通的人,都能嚐得出來。薑先生更是一聞香味,就報出了各種原料。不知道這款獅子頭又能如何?”

“哦?”老者轉頭看著薑山,“既然薑先生辨味的能力如此出色,那你不妨也試著分析一下這道獅子頭的用料。”

薑山笑了笑,也不推辭,閉上眼睛,用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口氣並不進入腹腔,從鼻後繞過,經由口舌後,便徐徐地吐了出來。眾人的目光現在全集中在他的身上,不知他會說出什麼樣的高論來。

隻見薑山沉思了片刻,說道:“那天徐叔做的獅子頭,四味複合,相輔相成,便如同百花競放,各自爭奇鬥豔。而這款獅子頭中,隻有一種鮮香的氣味。不過這絕非烹飪者手法欠缺,在這款獅子頭中,即使加入再多的原料,也無法達到多種鮮味複合的效果。因為現在已有的這股鮮味霸道無比,必然會將其他鮮味掩蓋,終究隻能是一花獨放的局麵。”

在座其他的大廚也都仔細聞了那股香味,此時均微微點頭,對薑山的分析表示讚同。老者“嗯”了一聲,說:“這現有的香味一定是出自某種非同一般的原料,不知薑先生能否準確地說出呢。”

薑山輕輕吐出兩個字:“鮑魚。”

淮揚眾廚一片訝然。這鮑魚屬海產,而揚州自古處於內陸江河,淮揚菜係中從無鮑魚的製法,所以剛才眾人都沒能判別出那股霸道香味的來曆。鮑魚極為名貴,在以華貴取勝的粵菜係中常可見到。紅樓宴廳將鮑魚引入獅子頭的製作,可謂是融兩大菜係所長的一種創新了。

老者此時讚許地點點頭:“薑先生分析得一點不錯,段經理,你現在就把這個菜分一下,讓大家都來品嚐品嚐你獨創的‘鮑汁獅子頭’,看看是否能具有和‘四鮮獅子頭’叫板的實力。”

段雪明做了個手勢,自有陪侍女子上前,將那九隻獅子頭一一分入眾人麵前的餐碟中。老者待大家動筷後,自己也吃了一口,然後抬頭問道:“諸位覺得如何啊?”

薑山品了片刻,回答:“鮮香濃鬱,入口即溶,這些都不必說了。單從創意想法上來講,四鮮爭豔和一味獨霸各居勝場,倒也難分高下。”

“嗯。”老者看看身後的段雪明,“能得到這樣的評價,你也該知足了。徐老板的‘四鮮獅子頭’獨霸揚州這麼多年,你能有求變的想法,這創新出來的菜肴能和‘四鮮獅子頭’分庭抗禮,實屬不易。”

段雪明聽著老者的話,連連點頭,眉宇間頗為歡喜,看似老者幾句簡單的褒獎便可讓他心花怒放一般。

薑山的話卻似乎還未說完,他停頓片刻後,又補充了一句:“不過從原料上來說,這兩款獅子頭的貴賤,就相差的比較多了。”

徐麗婕一愣,薑山這話,意思自然是“鮑汁獅子頭”貴而“四鮮獅子頭”賤,那麼說來,父親終究還是輸了,她癟了癟嘴,心中不免有些沮喪。

可抬頭一看,段雪明卻耷拉著眉毛,全無獲勝後的欣喜。老者也搖著頭,沉吟片刻後,說道:“此話有理啊,你用了超出十倍價格的原料,最終做出的菜肴也隻能和別人鬥個旗鼓相當。你要想在‘獅子頭’這道菜上有所超越,看來這個方法是行不通了。”

徐麗婕聽了這話,方才恍然大悟,原來薑山以貴賤論菜,言下之意卻是父親的“四鮮獅子頭”稍勝一籌。得意之下,忍不住轉過頭去,隔著屏風神氣地看了“一刀鮮”一眼。隱約可見“一刀鮮”微微頷首,啞著嗓子說道:“好,說得好。”也對薑山的觀點表示讚同。

三道主菜都已上齊,意味著這“三頭宴”也接近了尾聲。

吃完碟中的獅子頭後,諸人各自放下了筷子,廳中氣氛逐漸凝重。

誰都知道,今天的宴席隻不過是個序曲,見證“一刀鮮”和薑山之間的廚藝比試,才是大家來到紅樓宴廳的真正目的。

當序曲結束的時候,正戲就應該開始了。

諸人都看向主座上的老者,目光中充滿期待。

老者卻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他拿起桌上的麵巾,先擦了擦嘴,然後折疊了一下,又開始擦手。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著,極為仔細,似乎這雙手馬上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快擦完的時候,他抬起頭,看了屏風後的“一刀鮮”一眼。

“一刀鮮”輕輕點了點頭。

老者放下紙巾,不緊不慢地說道:“今天我既然代做這個東道主,那也得獻個醜,奉上一道菜肴,一來給大家助助興,二來也有勞薑先生品評品評。”

老者語氣平和,但最後一句話中的挑戰意味卻極為明顯。眾人先是一愣,隨即明白:這肯定是“一刀鮮”事先安排好的一步棋。老者雖然歸隱多年,但卻是不折不扣的揚州人,在此時出手,如果能勝過薑山,自然可算揚州廚界獲得了勝利;即使落敗,後麵還有“一刀鮮”押陣,老者也算是起到了投石問路的作用。

薑山心中對此形勢更是清清楚楚,禁不住暗暗捏了一把汗。這老者不但廚藝極高,而且自己對他的來曆底細一無所知,比試起來,並無必勝的把握。不過好不容易查到了“一刀鮮”的下落,絕不能在最後的關頭功虧一簣。想到這裏,他仍是一副自信的表情,笑著說:“品評兩個字不敢當。老先生如果能夠一顯身手,讓大家觀摩學習,我倒也求之不得呢。”

“好啊,這下熱鬧了。”沈飛眉飛色舞,似乎唯恐天下不亂,“老先生,您今天要做什麼呢?‘神仙湯’還是‘金裹銀’啊?”

老者搖搖頭:“這樣的市井兒科,怎麼能在行家麵前拿出手。段經理,帶我去後廚吧,順便也給我打打雜。”

“好的。”段雪明做了個請的手勢,老者起身離座,跟在段雪明身後,一同向後廚走去。

淮揚眾廚看著兩人的背影,都有些愕然。段雪明自二十年前橫空出世,擔任紅樓宴廳的經理以來,雖然很少拋頭露麵,但其名望絕不亞於揚州任何一家酒樓的總廚。現在居然有人讓他來“打打雜”,而他還畢恭畢敬,毫無怨言。這種事情,如果不是親眼看見,隻怕誰也不會相信。

老者身份的神秘和高貴,也由此可見一斑。

這邊的陪侍女子們忙碌不停,這次卻連眾人的碗筷餐具都換了。新上的餐碟色澤微綠,原是用上好的碧玉製成,筷子細巧白膩,自是以象牙為原料。見到這等陣勢,眾人都是暗自咂舌,陳春生更是心癢難撓,琢磨著須給“鏡月軒”也添幾套這樣的餐具,這才那凸顯出酒樓的檔次來。

過了約一刻鍾,仍是段雪明當先,兩人一前一後,回到了宴廳中。

隻見段雪明手捧一隻銀質高腳餐盤,上覆圓頂盤蓋,小心地走至桌前,將餐盤放下。那餐盤鋥亮光潔,周壁用金絲嵌著遊龍的圖案,栩栩如生,看起來甚是華貴。

見到這樣的餐盤,眾廚的目光一下在全被吸引了故去,並且微微露出驚訝的表情。

對於一名烹飪高手來說,盛菜的餐具是非常講究的。這並不是說餐具越貴重越好,而是指餐具的韻味風格要和內盛的菜肴一致。要知道,一道菜在端上桌的過程中,食客們首先看到的便是盛菜的餐具,並由此產生對菜肴的第一印象,因此出色的廚師總是會想方設法通過餐具來激起食客相關的感覺和食欲。

比如說清蒸魚通常會配以細浪花的青瓷盤;淡爽的蔬菜則多盛於純淨的白瓷盤中;褐陶罐能讓人產生饑餓感,用來盛放紅燒的雞鴨肉類極為合適;看到砂鍋,則不用多說,裏麵多半是長時間燉製而成的濃湯。

不過淮揚一帶的酒樓是極少用金銀製器來盛放菜肴的。這是因為淮揚菜係素來重精巧而輕華貴,重典雅而輕靡俗,這樣的菜肴若與大富大貴的金銀相襯,往往會不倫不類,在觀感和意境上大打折扣。

老者技藝高深,當然不會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他選用鑲金的高腳銀盤來作容器,裏麵的菜肴必定也是異常華貴才對。可眾人想來想去,淮揚菜係中似乎並無這樣的菜肴,一時間是既詫異又好奇。

老者重新坐定,衝段雪明點點頭,段雪明會意,右手一翻,揭開了盤蓋,裏麵的菜肴終於露出了廬山真麵目。

隻見銀盤中或紅或綠,四下點綴著各色鮮果菜蔬,晶瑩玉潤,如同許多瑪瑙翡翠一般。正中處潔白如玉,臥著一條蒸好的桂魚。

“嗯。。”馬雲略一沉吟,說道,“這道菜以形取勝,外裹金銀,內有奇石寶玉,滿目琳琅,確實有富貴之氣,不知道菜名叫做什麼?”

老者微微笑了笑:“要說富貴之氣,諸位現在是隻見其一,不見其二。”說著,他站起身,將手中的象牙筷插入魚腹,輕輕一挑,“請看我這道‘老蚌懷珠’!”

那條桂魚原來早已從魚腹處剖開,此時一挑,上半片魚身隨之翻開,便如同一隻展開的蚌殼,藏在桂魚體內的熱氣騰騰而出,銀盤中立時如煙如霧。煙霧漸散之後,眾人眼前都是一亮,隻見打開的魚腹中,竟藏有一斛潔白圓潤的璀璨明珠!

隻見這斛明珠整齊劃一,粒粒如指尖大小。其間椒紅蔥綠,襯著諸色細絲,豔麗照人。更有幾顆滾出了魚腹,在銀盤內滴溜轉動,與旁邊的“瑪瑙”、“翡翠”爭豔鬥趣,一時間滿盆珠光寶氣,令人目不暇接。

薑山站起身,衝老者恭敬地行了個禮,問:“老先生,您難道是當年江寧織造曹家的後人?”

薑山這麼問是有道理的。大多數世人隻知道曹雪芹是一位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殊不知這位清代的文學巨匠,在烹調上也曾是當時的絕頂高手。“老蚌懷珠”這道菜,相傳就是由曹雪芹所創,後曾記載於《紅樓夢》中,不過語焉不詳,其具體做法到後世已經失傳,尤其是魚腹中的明珠到底以何為料,多年來一直是廚界中的一個謎團。現在老者能將這道菜做出,當然和曹家有些瓜葛。

老者笑著說了句:“我也姓曹。”這句話無疑是認同了薑山的猜測。滿桌人全都驚訝不已,就連沈飛也收起了嘻笑的表情,神情尊敬。馬雲心中的另一個疑惑此時也隨之解開,他看看段雪明,向老者客氣地問道:“曹老先生,這位段經理想必就是您的高徒了?”

“不錯。”段雪明替師父回答,“而且我的先祖,便是在曹家擔任後廚的總管。”

眾人恍然大悟,原來段雪明在老者麵前是這樣一種半仆半徒的身份,所以態度會如此謙卑。而他對紅樓宴廳情有獨鍾,也就不足為怪了。

“諸位,請品嚐菜肴吧。這些明珠,都是用野生的麻雀蛋製成,滋味別有一股鮮香。”老者說著,自己率先夾起了一顆,咀嚼一陣後,閉眼頷首,似乎頗為滿意。

眾人也紛紛伸筷,各自去夾盤中的“明珠”。沈飛更是扁著筷子,一下夾起了兩顆,然後得意洋洋地送入了口中。

薑山一顆“明珠”下肚,誠心讚歎:“桂魚的鮮味已經完全滲入了雀卵之中,口感外嫩內糯,這樣的口福享受堪稱美絕。”

“一刀鮮”嘶啞的嗓音再次響起:“聽說薑先生善於評點菜肴,尤其對各色菜品中的缺陷,往往能提出一針見血的觀點。不知道這道菜在你的眼中,會有什麼缺憾?”

薑山想了片刻,認真地說:“這道菜不但味道口感無可挑剔,而且一端上來,頓時滿屋珠光寶氣,富貴逼人,讓人如同身置曹家昔日的奢華生活中。無論從哪方麵來講,這確實是一道味意俱全的傑作。”

“哦?”老者不動聲色地問道,“哦,這麼說,你挑不出這道菜的毛病?”

“挑不出。”

馬雲和陳春生對看了一眼,麵露喜色。沈飛打了個哈哈,笑著對薑山說:“那你對老先生的廚藝是很佩服羅?嘿嘿,老先生久居揚州,也算得上是揚州廚界的人呀。”

“這道‘老蚌懷珠’我今天第一次見到,確實是大開眼界。”薑山微微一頓,又說:“如果老先生不介意的話,我倒很想在這裏現場仿製一遍。”

眾人立刻明白了薑山的用意。老者做的菜雖說無可挑剔,但並不代表就能夠勝過薑山。要分出高低,最簡單的方法,莫過於兩人同時做出相同的菜來,那廚藝上的優劣,就直觀可見了。

“好!”薑山這句話正中老者的下懷,他揮了揮手,“請帶薑先生去後廚!”

在一名陪侍女子的帶領下,薑山起身而去。

“老先生,這道菜您已經做到了極致,幾十年的功力在這裏。薑山臨時仿製,怎麼可能超過您?我看這次他是輸定了。”薑山剛一離開,陳春生就忍不住說道。

“不錯。”孫友峰也跟著附和,“如果給這道菜打分,那已經是滿分的作品,根本沒有進一步突破的空間,這場比試,老先生您肯定至少是個不輸的局麵。”

馬雲和彭輝雖然沒有說話,但從表情上看,顯然也認同了前兩人的觀點。

淩永生卻搖了搖頭,在他看來,薑山是一個天才。如果用普通人的眼界去對天才進行分析,那顯然會得出錯誤的結論。

“嘿嘿,你們就顧說話吧。這‘明珠’可快被我吃完了。”沈飛一邊說,一邊夾起菜肴往嘴裏填。看大家不動筷子,他似乎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給自己打起了圓場:“不過不要緊,一會還有一份的。”

老者沉默不語,靜待結果。屏風後的“一刀鮮”更是一動不動,如同入定了一般。

終於,後廚的腳步聲響起,眾人的目光立時齊刷刷地向著出口處射了過去。

同樣的銀質餐盤,裏麵是否也盛著同樣美味的菜肴呢?薑山把盤蓋揭開,那答案自然也隨之揭曉了。

“請看我仿製的這道‘老蚌懷珠’!”薑山說這句話的時候,不僅底氣十足,臉上也掛滿了微笑,自信的微笑。

可在座的其他人看著盤中的菜肴,一時卻全都愣住了。

那銀盤中,紅紅綠綠的瑪瑙翡翠依然奪目,隻是那潔白的桂魚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團青黑色的長圓之物。

“這是……甲魚?”淩永生迷惑地撓了撓頭皮。

老者看著薑山,正色道:“薑先生,我祖傳的曹家菜譜中,這‘老蚌懷珠’可是用桂魚為原料的,到了你這裏,怎麼卻變成了甲魚?”

“不錯。”薑山的神色坦然自若,“用甲魚是我突發靈感,在這道菜的基礎上做出的一個小小創新。”

“創新?”徐麗婕一聽便來了興趣,“那這裏麵肯定有你自己的一套說法羅?”她雖然對老者也頗多尊敬,但還是希望薑山能夠勝過對方。

薑山胸有成竹地對老者說:“老先生,在您家祖傳的菜譜中,之所以選用桂魚為原料做這道菜,除了其肉味鮮美外,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桂魚體形扁闊,在外形上與河蚌相似,正合了菜名‘老蚌懷珠’中的韻味。我的這番推測,您是否認同?”

老者點點頭。薑山提出的這個問題,剛才在座諸人都思考,基本上也是得出同樣的結論。

“好,那我就要再問一句:論味質鮮美,甲魚比桂魚有過之而無不及,在外形上,亦是甲魚與河蚌更為神似,但當時曹雪芹曹先生在創製這道菜的時候,為什麼沒有選用甲魚為原料呢?”

“這個問題簡單,連我都可以想到。”沈飛笑嘻嘻地接過了話頭,“甲魚俗稱王八,在古代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這道菜既然是要彰顯曹家的華貴,怎麼可能以它為原料呢?”

薑山衝沈飛笑了笑:“你說得對。可現在的甲魚因為其獨特的營養價值,早已身價暴漲,遠比桂魚名貴。在這道卓顯富貴的菜肴中,是不是以它為原料更為合適呢?”

“對啊!這甲魚現在可是高檔宴席中才會出現的菜肴,而且又是地地道道的淮揚河鮮,以它為原料,不僅不掉價,簡直是名正言順,再合適不過了!”沈飛說到激動處,連連拍著大腿。

沈飛和薑山二人一問一答,你唱我和,倒似一對事先約好的拍檔。可這幾段話說得又確實有理。淮揚眾廚全都麵麵相覷,一時無言以對。良久後,老者輕歎一聲,誠心誠意地說道:“你這幾個問題問得好啊!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你不僅洞諳了這道菜的做法,而且在能夠原有的基礎上推陳出新,在烹飪技藝上的天資靈性,確實是讓人佩服,我自歎不如。”

陳春生“嘿嘿”幹笑了兩聲,聊以自嘲,然後抒發著心中的感慨:“這古時今日,確實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古菜譜中的絕妙做法,未必便無懈可擊。這些年我們常把‘與時俱進’放在嘴邊,今天我才見識了,這四個字同樣也能用於烹飪做菜呀!”

老者眼望屏風方向,對“一刀鮮”說:“我已經盡力,隻是這位薑先生的才思廚藝,確實要高我半籌。”

片刻的沉默之後,“一刀鮮”緩緩說道:“薑先生,看來我們之間的這場比試,是在所難免了。”

“能夠得到‘一刀鮮’的指點,一直是我幾年來最大的心願。”

“那好,我們這就開始吧。”

簡簡單單的兩句對話,卻似乎有著一種奇妙的魔力,現場立刻安靜了下來。諸人臉上都掩飾不住興奮的表情,他們期待已久的時刻,終於就要到來了。

“一刀鮮”對薑山,這不僅是當今兩大頂尖名廚的對決,這場對決更濃縮著兩大家族數百年來的恩恩怨怨。

主持比試的,仍然是主座中的曹家老者。

“薑先生,請你先隨服務員到後廚選料、烹製。”老者對薑山說完,目光在眾人身上掃過一圈,鄭重地宣布:“根據事先的約定,這次比試,雙方所采用的原料為:‘百魚之王’。”

老者最後四個字輕輕吐出,除了不明就裏的徐麗婕之外,在座的眾人全都嘩然,驚詫議論聲此起彼伏。

“什麼!?”

“百魚之王?”

“那……那可是……”

就連素來樂觀不羈,似乎對一切都不在意的沈飛,此時也板起了麵孔,一副愕然的表情。

“這‘百魚之王’到底是什麼東西呀?”看到眾人如此激烈的反應,徐麗婕拉著沈飛,迫不及待地詢問。

沈飛搖了搖頭,苦笑著吐出兩個字:“河豚!”

八、最後一戰

“百魚之王”

“魚中西施”

“天下第一鮮”

……

這些炫目的稱號全都屬於同一種魚類:河豚。

河豚魚俗名氣泡魚,長相奇特。其身體呈圓筒狀,肚子極為肥大;眼小而內陷,口若櫻桃,上下頜上各生一對鑿狀牙齒,以蝦、蟹、魚等為食;皮膚表麵光滑無鱗,雪白的魚肚和魚背上有橫條狀的斑紋,胸鰭後方有則有一對黑色斑塊,沒有腹鰭。

河豚魚名聞天下,首先當然是因為它的美味。

我國食用河豚的曆史源遠流長,公元二世紀的《山海經》中即有相關記載。戰國時代,吳越之地盛產河豚,吳國成就霸王地位之後,奢侈淫華,歌舞升平,河豚被推崇為極品美食,吳王夫差更將河豚與美女西施相比,河豚肝被稱之為“西施肝”,河豚精巢被稱之為“西施乳”。

宋代大學士蘇東坡可謂古往今來河豚食客中名氣最大也最為癡迷的一位了。對於河豚,他不僅有過“食河豚而百無味”的絕妙讚頌,更留下了一首膾炙人口的七言絕句: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萎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如此種種,河豚的美味,可想而知。據說能夠親口嚐到河豚滋味的人,你就是當場猛扇他的耳光,他也不會舍得丟手。

然而更多的人,卻把河豚魚視為洪水猛獸!

與蘇東坡同處宋代的詩人梅堯臣也曾留下一首五絕,描繪出河豚魚令人心悸的一麵:

“河豚當是時,貴不數魚蝦。皆言美無度,誰謂死如麻!”

梅堯臣絕非危言聳聽,河豚魚確實能致人於死地,因為它的體內含有一種特殊的毒素,而且是劇毒。河豚毒素的毒性比氰化納還要大一千倍,一條河豚魚足以讓七八個成年人中毒身亡!

號稱世間最鮮美的魚類卻帶有可怕的劇毒,這也許是造物主對天下食客開得最大的一個玩笑吧?

河豚,便如一個麵貌嬌豔卻又心如蛇蠍的傾城美女,讓人又愛又怕。你無法抵擋她的誘惑,可這種誘惑又是同致命的危險相伴而來。

總有很多人,在誘惑麵前是看不見危險的。在江南一帶,自古嗜食河豚。因河豚體內毒素多集中於卵巢、肝、腎、腦、腸、眼、鰓、血等部位,饞嘴的食客認為通過細致的清理、衝洗,是可以吃到無毒的河豚肉的。

確實有很多人吃了這種精心料理過的河豚,在大飽口福的同時亦安然無恙,但另一個事實是,僅江南一地,每年因食用河豚而中毒身亡的人便數以百計,以“死如麻”來形容毫不誇張。

在任何時候,食用野生河豚都具有極高的危險性,所以江南一帶流傳著一句民間俗語:“拚死吃河豚。”

相傳昔日有人曾燴製一桌河豚,請蘇東坡赴宴。蘇東坡坐下之後,二話不說,甩開膀子就吃,直到酒足飯飽,才問友人:“河豚劇毒,食之可喪命,知否?”友人點頭,蘇東坡把筷子一拍,長歎一聲:“據其味,雖死足矣!”

這便是“拚死吃河豚”的氣勢。

這種氣勢來源於河豚魚無可比擬的鮮美滋味,就這一點來說,河豚魚完全能配得上今晚的這場巔峰對決。但同時,河豚的可怕毒性也在眾人心中染上了一層不安的氣氛。

莫非今晚,也要出現一場“拚死”的比試嗎?

身為比試主角的薑山倒是泰然自若,在淮揚眾廚的注視下,起身離去。

“河豚?這東西是有劇毒的吧?”徐麗婕感受到了宴廳內那種沉重的氣氛,有些忐忑地詢問。

“野生河豚都是有毒的。”老者特意強調了“野生”兩個字,然後又補充說:“不過現在很多地方在搞人工河豚的養殖,而且已經培育出了無毒的品種。”

徐麗婕鬆了口氣:“那這次比試所用的,應該都是人工養殖的無毒河豚吧?”

周圍眾人卻大多輕輕搖著頭,顯然不認同徐麗婕的觀點。隻聽老者說道:“人工養殖的河豚雖然無毒,但在口味上,卻比野生河豚要遜色很多。”

老者雖然沒有直接回答徐麗婕的問題,但要表達的意思卻再明顯不過了。一場廚界巔峰水平的比試,如果選用口味不佳的人工養殖河豚為原料,那簡直就像重量級的拳王賽種雙方戴著護具上場一樣可笑。

“如果選用野生河豚的話,那怎麼能保證食用時的安全呢?”徐麗婕不放心地追問著。

老者沉吟片刻:“河豚的毒性多集中在、內髒和血液中,有經驗的廚師經過細致的處理,可以把這些有毒的東西去除。”

“話雖這麼說,可既然食用野生河豚,那百分之百的保證安全是不可能的。”馬雲緊接著老者的話頭說道,“揚州南城六圩縣的徐老倌,專門替人烹製野生河豚,積累了三十多年的經驗,人稱‘河豚徐’,可去年仍免不了被自己親手打理的一條河豚奪去了性命。”

說起這件事情,揚州眾廚都露出了痛惜的表情。在江南一帶,這個徐老倌燴製河豚魚的功夫首屈一指,在廚界也算小有名氣。而且他為人和善,朋友頗多,那次意外曾令不少人為之扼腕。

“三十多年的經驗仍然有失手的時候?這河豚魚吃起來也太危險了。”徐麗婕禁不住連連搖頭。

馬雲歎了一口氣,說:“也是事有湊巧。要知道,這河豚分為公豚和母豚,體內分別會有精巢和卵巢。精巢可以食用,而卵巢卻具有劇毒。那天徐老倌料理河豚時,魚腹內的精巢清清楚楚,分明是一條公豚,於是他就將精巢和魚肉同時燉製。端上桌後,隻吃了一口,五分鍾不到就倒下了。後來別人去查看那條燉好的河豚,發現那精巢中居然還包著一副母豚才有的劇毒卵巢。”

徐麗婕驚訝地張大嘴:“這是怎麼回事呢?”

“雌雄同體。”馬雲解釋說,“就和雙性人一樣,屬於生殖係統的畸形。若算概率,可能一萬條河豚魚中也出不了這樣一條雙性河豚,誰想到偏偏就讓徐老倌給趕上了。”

陳春生感慨道:“徐老倌活了大半輩子,經他手下宰殺的河豚隻怕也有成千上萬了吧?最後遇到這種結局,真是讓人覺得冥冥中自有天意。”

“天意什麼的我倒不信。隻是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沈飛晃著腦袋說,“照我看哪,這河豚偶爾吃一次,嚐嚐鮮,隻要烹製時小心細致,倒也問題不大,可如果吃上了癮,那難保哪天就出了事。”

徐麗婕吐了吐舌頭:“就算是偶爾吃,隻怕我都不敢呢。”

“那好啊。”沈飛嘻嘻一笑,“呆會你那份都省給我吃吧。”

說話間,段雪明已指揮著陪侍的女子將桌上的剩菜和用過的碗筷等餐具都撤了下去。不一會,眾人麵前都擺上了新的餐碗餐碟,但卻沒有筷子。

徐麗婕正感到奇怪,隻見一名女子手托一隻大盤,來到老者身邊後,微微欠身,將盤子送到老者麵前。老者點點頭,伸出右手,從盤中拿起了一雙筷子。

女子隨即又來到馬雲身邊,馬雲如法炮製,先點頭,然後也拿過一雙筷子。徐麗婕好奇地捅捅沈飛:“這筷子裏有什麼名堂?怎麼要一個一個地動手自取?”

“筷子沒什麼特別,不過這是吃河豚時的規矩。”沈飛解釋說,“主人請客,如果上到河豚魚,不僅不能像吃其他菜肴時熱情招呼,而且連筷子都要收走。客人若想吃魚,必須先明確表示自己知道食用河豚的危險性,然後再親自動手取回筷子。”

此時那女子已將筷子端到了徐麗婕麵前,徐麗婕學著別人的模樣,鄭重其事地點頭取筷,心中暗想:“先把筷子拿在手裏總是沒錯的,到時候河豚上了桌,吃不吃還得看情況而定。”

女子繞桌走了一圈,眾人各自拿了筷子,又等了片刻,隻見薑山和先前帶路的那名侍女一前一後,走入了宴廳。

當先的侍女帶著塑膠手套,手捧一隻白瓷盤,亦是首先來到了老者身邊。老者仔細看了盤裏的東西,這才點頭揮手。侍女隨即走向馬雲,向他展示盤中的物品。

這次沈飛不等徐麗婕發問,已經把嘴湊到她的耳邊,輕聲說:“這盤子裏裝的,都是河豚身上含有毒素的部位,料理的廚師必須把這些部位從魚身上去除後,裝盤供食客查驗。總計應該是魚眼一對、肝髒一副、腎髒一副、魚膽一副、魚皮一張,如果是母豚,則應該還有卵巢一副。”

等那女子端盤來到身邊,徐麗婕仔細一看,果然如沈飛所說,各種有毒髒器一樣不少,想到這些東西樣樣可以致人死命,她的頭皮不禁有些微微發麻,連忙擺了擺手,讓女子把盤子端了下去。

眾人都檢驗完畢,跟在後麵的薑山這才把手中捧著的一隻大砂鍋放在桌上,然後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

薑山已然完成了自己的作品,接下來自然就該“一刀鮮”出手了,眾人都將目光投向了屏風後的那個身影。段雪明衝屏風旁陪侍的女子使了個眼色,一名女子輕舒玉臂,撩起屏風後的幕簾,柔聲說道:“先生,該您了,請跟我來。”

“一刀鮮”一言不發,起身跟著那女子離去。此時幾乎所有人都伸長了脖子,想要一睹這個廚界傳奇人物的廬山真麵目,可惜那屏風正好橫在後廚入口和酒桌之間,大家隻能依稀看見一個模模糊糊的背影。隻見他身材不高,舉手投足間似乎並沒有什麼特別的過人風采。

接下來的時間裏,廳內眾人全都沉默無語,他們在等待著。

當“一刀鮮”手捧砂鍋回到宴廳的時候,這種等待的結果已是呼之欲出。

砂鍋是由侍女端上桌的,“一刀鮮”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又坐回了屏風後,始終沒人能看見他的正臉。

不過此時大家的注意力已經不在他身上了,每個人都目不轉睛,死死地盯著桌上的兩隻砂鍋。

“一刀鮮”和薑山間兩百多年的家族恩怨、“一笑天”酒樓的盛名、揚州廚界的聲譽,現在似乎已全部濃縮在了這兩隻小小的砂鍋中。

老者清咳一聲,正色問道:“兩位,可以開鍋了嗎?”

在薑山回答“可以”的同時,“一刀鮮”也在屏風後輕輕點了點頭。

陪侍女子上前,揭開了砂鍋的鍋蓋,濃鬱撲鼻的鮮香刹那間彌漫而出,在座的眾人全都不由自主的閉上眼睛,深深一吸,那股香味似乎滲入了人周身的每一個毛孔,帶來一種無法言喻的甜美感覺。

不過各人所處的位置不同,聞到的氣味也略有差別。馬雲師徒脫口而出:“羊肉!”陳春生則很自信地說:“菜心!”在他身旁的孫友峰和淩永生也點頭以示讚同。

作為淮揚名廚,他們的辨味判斷還是準確的,羊肉和菜心正是薑山和“一刀鮮”在烹製河豚魚時所選用的不同配料。

“羊肉燉河豚。魚羊相配,正形成一個‘鮮’字,這道菜的目的就是鮮上加鮮,把人間的鮮味發揮到極致。嗯,是個好思路!”馬雲手指薑山端來的那隻砂鍋,搖頭晃腦地點評著。

陳春生則看著麵前“一刀鮮”的作品,緊接著馬雲的話說道:““這道菜則是‘河豚菜心’了?用菜心吸收河豚的香味,河豚細嫩,菜心爽滑,不管是口味、口感和色澤上,這兩者相配,確實是相得益彰的妙筆!”

“嗯。”老者點了點頭,“從手法上來看,這兩道菜各有所長,到底誰能勝出一籌,看來還得品嚐以後才下得了結論啊。”

聽完這話,屏風後的“一刀鮮”忽然“嘿”地笑了一聲,說:“可惜啊,你們中卻沒人能看出那些菜心的真正作用。”

眾人都是一愣,薑山更是鎖起了眉頭。剛才開鍋後,從兩道菜肴的綜合情況看來,他至少有信心不輸。可對方突然說出這樣的話,難道還另藏有厲害的伏筆?

陳春生既興奮又迷惑地轉過身體,問“一刀鮮”:“您的意思是,這菜心裏麵還有些什麼玄妙?”

“請撥開一片菜葉看看。”

老者從段雪明手中接過一雙公筷,伸入砂鍋中,輕輕撥開了一片菜葉,眾人全都瞪大了眼睛,隻見那菜心的間隙處沾著許多細小的金黃色圓粒。

“這是……魚籽?”淩永生驚訝地撓著頭,似乎難以相信。

“不錯。河豚魚的魚籽味道極為鮮美。不過其入鍋散碎後又不易夾食。如放入菜心,細散的魚籽便可以附著在菜葉的空隙處,方便大家一飽口福。”

“一刀鮮”這幾句話說得輕鬆自若,可聽的人卻盡皆愕然。要知道,河豚體內毒性最大的髒器就是母魚的卵巢,而在排卵期中,卵巢中成熟的魚籽更是毒中之毒。

半晌後,陳春生咧嘴苦笑了一下,說:“魚籽的確是河豚體內鮮味最濃的部位,可同時也是毒性最大的部位,您這麼做,這道菜的美味當然是登峰造極,可是誰敢吃啊?”

隻聽“一刀鮮”說道:“河豚的毒性並不是天生的。它身體內毒素的形成和它後天的生活環境和食物來源息息相關。這也是為什麼通過人工養殖,可以培育出無毒河豚的原因。這些你們應該都知道吧?”

馬雲學識豐富,開口道:“不錯,河豚體內的毒素是在食物鏈當中積累而成的。產生毒素的主要是一些菌類和其它微生物,這些有毒物質通過食物鏈進入河豚體內,河豚魚通過一些特殊的生理機能將毒素積累下來,從而把自己武裝成致命的毒魚。”

淩永生眼睛一亮:“這麼說,如果野生河豚沒有吃過含毒素的物質……”

“對。”不等淩永生說完,“一刀鮮”就搶過了話頭,“野生的河豚中,並不是百分之百都有毒,隨著生活環境和食物來源的不同,野生河豚有的有劇毒,有的毒性小些,甚至有極少一部分,是完全無毒的。”

薑山明白“一刀鮮”話語中的含義,臉色變得嚴峻起來。

“您的意思是,這條就是極少的無毒野生河豚之一?”孫友峰將信將疑地搖了搖頭,又說:“但既然是野生的河豚,它吃過什麼根本無法控製,這其中毒性的差別也無法分辨啊。”

“別人無法分辨,但是我能,這也是我家族中代代相傳的烹飪絕技之一。”

“一刀鮮”這句話說得信心十足,連見多識廣的馬雲也忍不住驚歎道:“居然有這樣的神奇本領,真是聞所未聞,佩服,佩服!”

薑山則是一臉愕然,愣了片刻後,感慨地說:“能以野生河豚的魚籽入菜,再加上精湛的烹飪技藝,這道河豚菜心的鮮美滋味可想而知。看來這場比試我取勝的可能性已經不大了。”

淮揚眾廚臉露喜色,心中均想:薑山這幾天縱橫揚州廚界,勢不可擋。到了“一刀鮮”的麵前,終究還得低頭認輸。“一刀鮮”享譽廚界兩百多年,果然名不虛傳。

可薑山似乎還沒有完全死心,用手指指桌上的砂鍋,說道:“不管怎樣,還是請諸位品嚐完這兩道河豚菜肴後,再給出最後的評判吧。”

薑山的這個要求合情合理,淮揚眾廚都沒什麼異議。而且麵對這野生的河豚魚籽,眾人都恨不得立刻便大快朵頤。當下老者便揮手說道:“那就開始吧。”

老者說完後,眾人卻都一動不動,隻有薑山拿起筷子,夾了一塊自己烹製的河豚,放入口中大嚼起來。同時一名侍女上前,端起“一刀鮮”的那隻砂鍋,然後向屏風處走去。

徐麗婕看了沈飛一眼,偷偷笑著說:“你們都是說得熱鬧,真正要開吃的時候,還不跟我一樣,誰也不敢動筷子了。”

“什麼呀。”沈飛衝徐麗婕翻了個白眼,“這是吃河豚魚時的行規,必須主理的廚師先吃,在確保安全無毒之後,客人們才能食用。”說完,他立刻轉過頭去,目不轉睛地看著屏風後的“一刀鮮”。

女子撩開幕簾,把砂鍋送到了“一刀鮮”麵前,“一刀鮮”用筷子夾起一塊河豚肉,卻沒有立刻吃下去,而是在眼前細細端詳著。

宴廳中寂靜無聲,眾人都在默默等待著。終於,“一刀鮮”手腕輕抬,將那塊魚肉緩緩地送向嘴邊。

沈飛突然大叫一聲:“等一等!”

“一刀鮮”一怔,筷子停在了半途,大家的目光全都轉到了沈飛身上。老者詫異地問道:“怎麼了?”

沈飛卻隻顧盯著那屏風,認真地說:“這份河豚您不能吃。”

“一刀鮮”沉默片刻後,反問:“為什麼?”

“您這麼做太危險了。野生河豚無毒的比例連十分之一都不到。”沈飛說話時的語氣和表情都是一反常態的嚴肅。

“你什麼意思?”不知是激動還是緊張,“一刀鮮”此刻的聲音顯得格外沙啞。

“根本沒有什麼辨別野生河豚毒性的方法,您是在用生命去賭博。為了一場廚藝比試,真的值得這樣做嗎?”

沈飛說出這句話,淮揚眾廚一片嘩然,徐麗婕也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隻有薑山麵沉似水,

雙眼目光炯炯地看著沈飛。

“一刀鮮”歎了口氣,回答道:“年輕人,我‘一刀鮮’家族的盛名流傳了兩百多年,自然會有過人的絕技,你怎麼敢斷定我就是在冒險賭博呢?”

一向對沈飛尊敬有加的淩永生此刻選擇了支持“一刀鮮”,略帶埋怨地說道:“飛哥,你不該胡亂猜測。‘一刀鮮’的很多本事,肯定是你我以前都無法想象的。”

沈飛搖搖頭,無奈地自言自語:“‘一刀鮮’,‘一刀鮮’……唉,這‘一刀鮮’真的就能這麼厲害?”

沈飛的性格雖然放浪不羈,但對於前輩長者向來非常尊敬。可剛剛說的話對“一刀鮮”卻隱隱有輕視的意思,淮揚眾廚一時間既驚訝又迷惑,不知道他葫蘆中究竟賣的什麼藥。

卻見沈飛突然嘻嘻一笑,拿起筷子,從自己麵前的小碗裏夾出一條菜心來,略帶得意地說:“剛才趁大家不注意,我已經偷偷從砂鍋裏夾了一條菜心。如果屏風後的先生真的這麼自信,不如就讓我來吃這第一口吧。”說完,他便抬起手,作勢要將拿菜心送入口中。

“一刀鮮”顯然吃了一驚,手腕一哆嗦,筷子上夾的魚肉掉回了砂鍋內,同時失聲叫道:“不行!你不能吃!”

沈飛的動作停了下來,似笑非笑地看著屏風。

沈飛最初對“一刀鮮”表示懷疑時,淮揚眾廚之所以嘩然,大多是責怪沈飛言語冒昧,可看到現在的情況,眾人心中難免也起了同樣的疑惑。就連主座上的老者也皺起眉頭,不安地問:“兄弟,你那辨識無毒河豚的能力,到底是真是假?”

“一刀鮮”木然端坐在屏風後,沉默不語,場內的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薑山看看沈飛,又看看“一刀鮮”,忽然微微一笑,說:“兩位不要再爭了。這樣吧,隻要屏風後的這位先生答應我一個請求,我就自動認輸,這份河豚有毒無毒,也就沒有什麼意義了。”

薑山的這番話,不論是對“一刀鮮”還是對在座的淮揚眾廚,無疑都是一個擺脫尷尬的好台階。不過眾人也明白,薑山能提出主動認輸,那他要說的請求肯定非同一般。

“什麼請求,你說吧。”“一刀鮮”沙著嗓子,那幾個字似乎是很艱難地從他喉嚨中擠出來一般。

“兩百多年來,‘煙花三月’的盛名在廚界幾乎成了一個傳奇,可是一直以來,卻從來沒有人真正見過這道菜。我想請先生今天顯一顯身手,做一道‘煙花三月’,一來讓在座的各位都開開眼界,二來也好讓我薑家心服口服。”薑山說完,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了沈飛一眼,“沈飛,你覺得這個提議怎麼樣?”

沈飛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既釋然又無奈。不過他還沒來得及答話,陳春生已經在一旁迫不及待地插話:“這個主意好啊!化幹戈為玉帛,大家共同賞菜,一團和氣。”

馬雲也點頭表示讚同,同時說道:“可這件事情,得‘一刀鮮’自己認同才行。這道菜得秘密保守這麼長時間,想必總是有原因的。”

“煙花三月”,兩百多年來號稱天下第一名菜,廚界中有誰不想一睹其中奧妙?眾人全都屏住了呼吸,靜靜等待著“一刀鮮”的回答。

可“一刀鮮”接下來說的話卻讓他們既吃驚又失望。

對薑山的請求,他既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在沉默良久後,他說出的話是:“‘煙花三月’……我不會做。”

淮揚眾廚麵麵相覷,他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刀鮮”家族和“煙花三月”的故事在廚界流出了兩百多年,可現在,這個“一刀鮮”的傳人卻說自己不會做“煙花三月”。

徐麗婕某名奇妙地搖著頭:“難道那個牌匾、那個傳說都是假的嗎?”

“不可能的。”淩永生一如既往地維護著心中偶像的尊嚴,“也許是年代久遠,這道菜已經失傳了吧?”

“牌匾、傳說都是真的,這道菜多半也沒有失傳。”薑山目光掃過迷惑的眾人,然後微笑著說,“隻不過這位屏風後的先生,並不是‘一刀鮮’的傳人。”

淮揚眾廚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對他們來說,驚訝一個接著一個,腦子裏此刻早已是一團迷霧。

屏風後那人沒有否認薑山的說法,隻是反問:“你憑什麼這麼說?”

“其實第一次聽見你聲音的時候,我就已經有些疑惑了。”薑山娓娓說道,“‘一刀鮮’去北京的時候,我雖然沒有見過他,但據父親所說,他當時隻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你雖然刻意沙著嗓子說話,但卻仍然掩飾不住聲音中的老沉氣息。”

“‘一刀鮮’是個年輕人?這怎麼會呢?”屏風後那人顯得非常驚訝。不過他說出這句話,其實也就承認了自己並非真的“一刀鮮”。

“‘一刀鮮’當年突然出現,橫掃北京廚屆,然後又悄無聲息地消失,簡直像謎一樣。不過他終究還是在北京留下了一樣東西。”薑山一邊說,一邊從衣兜裏拿出一個掛墜,懸在手中向眾人展示著,“當初‘一刀鮮’在北京比試廚藝的時候,總是把這個墜子掛在廚案前他抬頭就可以看見的地方。最後一場和我父親剛一比完,他匆匆地離開了,連這個掛墜也忘了取。我父親發現後,就把它保存了起來。”

“這墜子裏好像是嵌著一張照片?”徐麗婕好奇心大起,“能讓我看看嗎?”

“可以啊。”薑山把墜子遞了過去,“你應該知道這照片上的人是誰呢。”

“是嗎?”徐麗婕接過墜子,放在手心仔細端詳。那照片上是一個漂亮的女孩,一臉燦爛的笑容似曾相識,徐麗婕突然想起了什麼,疑惑地說道:“這……這不是小瓊麼?”

薑山點點頭:“不錯。你上次在沈飛家看到的那張合影上也有她。現在麻煩你把這個掛墜還給沈飛吧。”

沈飛衝薑山微微一笑,說了聲“謝謝”。徐麗婕看著這兩人,腦子裏有如一團迷霧。突然,她終於明白了過來,驚訝地叫著:“啊!沈飛……你才是那個‘一刀鮮’!”

沈飛沒有說話,他從徐麗婕手中接過掛墜,看著上麵的照片,一時間想起太多的事情,竟有些癡了。

淩永生難以置信地張大嘴巴:“飛哥……你……”

沈飛擺脫了往日的思緒,淡然一笑:“小淩子,我並不是刻意想瞞著你們,隻不過很多事情,原本是不必說的。”

雖然沒有明說,但沈飛話中的潛台詞再明顯不過:他已經認可了徐麗婕的猜測。

沈飛就是“一刀鮮”!

“一刀鮮”就是沈飛!

從今天晚宴開始的那一刻起,赴會的淮揚眾廚就經曆了一次又一次的驚訝,但此前所有的驚訝加在一起,也比不上此刻的十分之一。如果不是事實擺在眼前,即使讓他們想破腦袋,也決不會把嘻笑不羈,甚至有些不求上進的沈飛和傳說中那個叱吒風雲的“一刀鮮”聯係在一起。

就連屏風後的那個假“一刀鮮”此刻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顫著聲音追問:“沈飛,這些……都是真的嗎?”

沈飛點點頭,這次他說的話更加明白無誤:“不錯,八年前在北京的那個‘一刀鮮’,就是我。”

“那文革前在‘一笑天’酒樓的那位是?”

“那是我的父親。”沈飛神色尊敬地回答。

“你的父親……難怪難怪,我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你和這家酒樓有緣。唉,你為什麼不早說呢?”到了這個地步,那人已毫無掩飾假扮的必要,他起身撩起幕布,走出了屏風。

“徐老板!?”“師父!?”“爸爸!?”

眾人七嘴八舌地叫出了聲。原來這個假冒“一刀鮮”的神秘人物,正是稱病不出的“一笑天”老板:徐叔。

徐叔神色略有尷尬,自嘲似地“嘿嘿”笑了兩聲,然後說道:“我和曹老先生共同演了這麼一出戲,也是無奈之舉,還請諸位不要見怪。唉,如果知道‘一刀鮮’近在眼前,我又何必費這個勁呢?”

聽徐叔這麼一說,眾人心中都已明了:他肯定是見賭期將盡,揚州城內無人可勝薑山,而“一刀鮮”又遲遲不露麵,這才孤注一擲,假冒“一刀鮮”,用河豚魚這種特殊的原料和薑山作最後一搏。

徐麗婕想到剛才父親和薑山比試時的情景,不禁心中後怕,上前拉著父親的手,半心疼半埋怨地說:“爸,您怎麼能冒這麼大的險,拿生命去當賭注呢?”

徐叔看看女兒,說道:“留不住這塊匾,一笑天的招牌也就垮了,你也不願意留在我身邊,那我還有什麼?多活幾天,少活幾天也無所謂了。”

徐叔話語中明顯帶著賭氣的成分。徐麗婕心中一酸,知道父親這麼選擇,多少和自己要離開揚州一事有關,不禁又愧又慮,說話的聲音也透出了哭腔:“爸,您如果真的出了什麼事,不是要讓我負疚一輩子麼?”

徐麗婕這句話說得情真意切,徐叔也觸動了心弦,覺得自己的話確實有些過了,於是柔著語氣找了個台階:“我也是沒有辦法,這麼做多少還有獲勝的希望,總比看著別人把牌匾帶走好吧。”

“那您得答應我,以後不可以再做這樣的事了。”

“好,我答應,我答應。”徐叔滿口應著,眼角滲出一絲笑意。心中暗想:即使女兒以後不在自己身邊,至少她心中是有這個父親的。

早有侍女加了座椅,父女倆緊挨著坐下。他們的注意力也像在場的其他人一樣,此時全都集中在了薑山和沈飛的身上。

自從來到“一笑天”酒樓之後,除了為徐麗婕接風時的那道“波黑戰爭”之外,沈飛從沒做過一道菜,大家也一直認為,沈飛根本不會做菜。

現在大家知道,這是一個多麼可笑的錯誤。早在八年前,沈飛就已經是橫掃京城的絕頂刀客了。

而今晚薑山和“一刀鮮”之間的這場巔峰對決,看起來此時才是剛剛拉開了帷幕。

薑山看著沈飛,沈飛也在看著薑山。

兩人都默不作聲,也許他們此時都想到了很多事情。

終於,還是薑山首先打破了沉默:“沈飛,‘一刀鮮’,我苦苦鑽研了八年的廚藝,就是為了和你相遇的這一天。”

沈飛淡淡一笑:“我知道。”

薑山也笑了:“可是在知道你的身份之前,我們已經成了好朋友。”

沈飛點點頭,的確,他們現在的神態和語氣,完全不像是有著兩百多年傳代恩怨對立者,你如果在場,隻會覺得他們是朋友,而且是那種相識多年,心心相印的朋友。

所以薑山忍不住歎了口氣,無奈地問:“我們之間的這場比試,究竟該如何進行呢?”

沈飛沒有回答,他又在看掛墜上的照片。那照片把他帶回了八年前,他突然覺得薑山和八年前的自己很像:廚藝都是登峰造極,為人處事傲氣十足,而且對“煙花三月”的秘密同樣充滿了好奇。

想到這裏,沈飛忍不住抬起眼睛看著薑山,問:“你鑽研了八年的淮揚菜,那麼對淮揚菜的特點應該很熟悉了?如果用一個字來概括,你能夠做到麼?”

薑山略作思索後,自信地答道:“淡!淮揚菜注重品嚐菜肴的原汁原味,用料不求貴重,講體味而不講調味。古語雲:大味必淡。這正是對淮揚菜最為貼切的寫照。”

沈飛提出問題之後,在場的淮揚眾廚也各自暗暗思索,現在聽薑山給出的答案,眾人心中都極為讚同。一個“淡”字,確實概括了淮揚菜的至高境界。

“大味必淡,大味必淡……說得好啊。”沈飛喃喃自語了幾句,然後對薑山說道:“兩百多年來,你們薑家一直想知道當初的那道‘煙花三月’究竟是什麼樣的菜。既然你能夠說出這四個字來,我就滿足你剛才的要求,給大家做一道‘煙花三月’!”

薑山驀然動容。徐麗婕在一旁興奮地拍起了巴掌:“啊,太棒了!”

淮揚眾廚也是各露喜色,馬雲捋著胡須,嘖嘖連聲:“煙花三月……難道今天真的要一開眼界嗎?”

老者在驚喜之餘,也沒有忘了自己的主人身份,他揮了揮手,客氣地說:“既然沈先生有這樣的雅量,那就請隨段經理到後廚吧,一切原料灶具,隻管隨意選用。”

“好的,大家隻要稍微等一會就可以了。”沈飛說完,很隨意地站起身,跟著段雪明而去。他的身影剛剛在門口消失,眾人就迫不及待地議論起來。

徐叔首先搖頭感慨:“真是想不到,我找‘一刀鮮’找了這麼多年,原來他就在我的身邊。”

“其實我第一次見到沈飛的時候,就覺得他不是一個普通的人。”徐麗婕此時說出這話,多少有些“馬後炮”的意思。

“‘一刀鮮’的傳人居然在街頭炸臭豆腐幹,真是不可思議,不可思議……這每年損失的市場價值,何止百萬呀?”

具有如此商業頭腦的人,自然是“鏡月軒”的老板陳春生了。

一直對沈飛敬若兄長的淩永生此時的感覺恍若夢中,不時喃喃自語:“飛哥就是‘一刀鮮’,飛哥就是‘一刀鮮’……”一臉抑製不住的興奮和喜悅。

馬雲忽然想到一個問題,略帶擔心地問老者:“這‘煙花三月’那麼神奇,也不知是以什麼為主料,後廚不會沒有吧?”

老者顯得極為自信:“隻要是叫得上的魚肉果蔬,這裏的後廚都能夠提供。”

徐叔在一旁附和:“這紅樓宴廳現在的工作人員都是昔日曹家奴仆的後人,各方麵的準備和服務工作絕對是無需擔心的。”

老者微微一笑,看著眾人換了個話題:“大家不要幹坐著,薑先生的這份河豚現在可以動了,來,邊吃邊等。”說著,他自己率先夾起一塊魚肉,吃了兩口後,大讚:“好!如此鮮味,妙不可言!“

淮揚眾廚也紛紛跟著舉筷,魚肉下肚後,無不滿臉陶醉,眾口一辭地大加讚美。

徐麗婕雖然仍有些害怕,但見此情景,終於還是按捺不住肚子裏的饞蟲,揀了鍋中最小的一塊河豚肉,先仔仔細細端詳了許久,然後才送入了口中。

那河豚肉融與唇齒之間,立刻有一股奇鮮溢出,肥、香、細、嫩、滑,諸多美妙口感都趨極致,連舌頭都變得軟綿綿的,好像要脫離身體飛去一般。徐麗婕一生之中,從沒有嚐過如此的美味,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那麼多人會冒著生命危險一飽口福。

眾人正吃得痛快,忽然聽到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道:“這麼好的東西,你們可別全吃光了,也得給我留點。”

說話的人正是沈飛,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回到了宴廳內,正笑嘻嘻地看著大家。

眾人全都停下了筷子,目光齊刷刷射向沈飛手中托著的一隻土缽,那土缽是以黃陶燒製而成,看上去普普通通,毫無特別之處。

可誰都知道,號稱“天下第一名菜”的“煙花三月”,現在就盛在這隻土缽中。

“這麼快就好了?”徐叔忍不住問道。從沈飛離席到現在,最多不超過十分鍾的時間,這麼短的時間內便完成了“天下第一名菜”,確實讓人有些詫異。

沈飛點著頭,非常肯定地回答:“好了。”

此時在座的所有人中,心情最為複雜的無疑便是薑山了。“煙花三月”,這道神秘的菜肴,薑家和“一刀鮮”家族兩百多年的恩怨就是因它而起,兩百多年來,薑家的後人為了獲得這道菜中的秘密,不知做過多少次努力,可他們卻始終隻能在猜測中承受一種失敗的感覺。

那種感覺,就像你被人打到了,卻連對方是誰都不知道。

今天,這一切終於可以有一個結果。不管這道菜怎樣的神奇,怎樣的了不起,怎樣的不可超越,至少它會露出真實的麵目,讓薑家明白,兩百多年前,他們究竟是為什麼而敗。

所有的答案,都在那隻土缽中。

“這就是‘一刀鮮’代代相傳的‘煙花三月’。”與旁觀者興奮眼神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沈飛平淡的話語,淡得宛如一杯白水。

伴著這句話,土缽被擺在了桌上。

緊隨而來的是一片寂靜,所有的人都奮力瞪大了眼睛,甚至連呼吸都忘記了。

他們終於看見了傳說中的菜肴:“煙花三月”。隻見土缽中清湯寡水,綠的是青菜,白的是豆腐,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徐麗婕不是廚界中人,說話沒什麼顧忌,首先忍不住問道:“這就是‘煙花三月’?”

“‘煙花三月’是當年乾隆太上皇禦賜的菜名。”沈飛平靜地回答,“這道菜其實還有個大家都知道的名字,叫做‘青菜燴豆腐’。”

“青菜燴豆腐?”眾人麵麵相覷,他們眼中的興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疑惑和驚訝。

老者閱曆豐富,也最為沉穩,略微一愣後,立刻說道:“大家先嚐一嚐這個菜,如何?”

陳春生等人立刻跟著附和。的確,真正的烹飪高手具有藏巧於拙的神妙本領,這看似普通的“青菜燴豆腐”中又焉知沒有出人意料的玄機?

薑山拿起筷子,看看沈飛:“可以嗎?”

“當然可以。”沈飛做了個“請”的手勢,“大家隻管隨便用。”

眾人伸筷入缽,或取豆腐,或夾青菜,然後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閉眼咂舌,不敢錯過半點滋味。很快,他們的臉上或多或少出現了失望的神色。

淮揚眾廚都把目光看向薑山,等待著他的評論。

因為這道菜最終關係到的,正是薑山和沈飛間的對決。

薑山醞釀許久,終於一字一句地說道:“菜做得很好,可它就是一道普普通通的青菜燉豆腐。”

這也正是其他人心中的感覺,作為“一刀鮮”的傳人,沈飛的廚藝無可挑剔。可無論如何,青菜燉豆腐就是青菜燉豆腐,就像“神仙湯”和“蛋炒飯”一樣,名頭再響,也終究脫不了原料本身的束縛,難登大雅之堂。

薑山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難道當年以自己先祖為首的大內一百零八名禦廚,就是被這道菜所打敗?兩百多年來薑家苦苦追尋的“天下第一名菜”,就是任何一個市井老婦都會做的青菜燴豆腐?

“這道菜在傳說中那麼神奇,它到底又什麼特別的地方呢?”徐麗婕不甘心地追問著。

“菜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沈飛回答說,“特別的是做菜和品菜人的心。”

薑山像是被針蟄了一下,不安地挪了挪身體。沈飛的話說得非常簡潔,但其中卻包含著極為博大的哲理,他似乎有些明白,但一時又無法完全想透。

“當年我父親教給我這道‘眼花三月’的時候,我也和你們一樣失望。”沈飛又開口說道,“直到八年前,我才真正理解了這道菜。”

“八年之前?”薑山皺了皺眉頭,“這麼說你是明白了這道菜裏的奧妙之後,才到北京挑戰去的?”

沈飛搖搖一笑,言語中不無遺憾:“你猜錯了。如果我早一點理解了這道菜,我就不會去北京了。”

眾人茫然相覷,如同一頭霧水。卻聽徐叔問道:“那你父親是什麼時候教給你這道菜的呢?”

“在我回揚州城之前。”

“回城?”徐叔有些不太明白。

“我父親當年離開了‘一笑天’之後,就在高郵農村居住了下來。”沈飛解釋說,“在那裏,我父母結了婚,然後生下了我。”

“原來你父親就住在高郵農村。文革結束以後,他為什麼不回來呢?”徐叔回想起三十年前的沈飛父親的風采,不禁思緒澎湃,恨不能立刻就飛往高郵,拜訪這位昔日的前輩。

“我父親不回來,是因為他在那裏過得很快樂。”沈飛笑著說,“我父母的感情非常好,附近的村民要辦紅白喜事,我父親就過去幫他們做菜。他現在是那一帶遠近聞名的‘沈師傅’,那裏的村民隻知道沈師傅,不知道‘一刀鮮’。”

“這樣的日子倒是自得其樂。不過太平淡了些,未免浪費了你們父子倆的一身廚藝。”陳春生免不了又是一陣惋惜。

“我當時也是這麼想的。從小,我父親就把祖傳的烹飪技藝教給了我,到我十多歲的時候,我已經對自己的廚藝非常自負了。十年前,當我修完了學業之後,就一心想著要外出闖蕩,我父親並沒有阻攔我。不過在我離開的前一天,他教給我這道‘煙花三月’,並且告訴我,隻有真正理解了這道菜,才能稱得上是‘一刀鮮’的傳人。”

眾人再一次把目光投向了桌上的土缽,這“青菜燴豆腐”中到底藏著什麼樣的秘密呢?

“我來到揚州後,首先就找到了‘一笑天’酒樓。那副‘煙花三月’的牌匾向我見證了家族曾經有過的榮耀,不過我們離開酒樓已經二十年了,我決定暫時隱瞞自己的身份,在酒樓做一名菜工,觀察一段時間再說。”說到這裏,沈飛看了一眼淩永生,“沒過幾天,小淩子也來了。”

淩永生回想起當時的情況,恍若隔世:“那時候你總對我講你的抱負,還講了很多有關‘一刀鮮’的傳奇故事,誰能想到,原來你自己就是‘一刀鮮’。”

“抱負……是啊,在後廚呆了一段時間之後,我對自己已經充滿了信心。那時候我的目標就是要成為天下第一名廚。”沈飛眯起眼睛,似乎也被勾起了頗多感觸,“可就在我準備找個機會一展身手的時候,一個人的出現打亂了我的計劃。”

徐麗婕脫口而出:“小瓊!”

薑山插口問道:“就是照片上的那個女孩吧?”

沈飛點點頭:“我和她相遇、相識的每一個細節,我到現在都清晰的記得。我們在一起相處了近兩年,那段日子對我來說充滿了陽光。她喜歡吃我炸的臭豆腐,我就每天都炸給她吃,後來我們還一起炸給其他人吃,我們的攤點前總是能吸引很多的食客,這使得我們非常有成就感,每天都很快樂。”

“能和自己喜歡的人一起做著自己喜歡的事,那確實是一種幸福。”薑山不禁聽得有些神往,不過他隨即又話鋒一轉:“這種幸福使你把自己的抱負都拋在腦後了嗎?”

“不,其實那時候我也經常向小瓊提起自己名廚的夢想。每到這時,小瓊就會在我麵前撒嬌,讓我再多陪她一陣。我也知道,如果我真的成了大廚,兩人在一起炸臭豆腐的日子就結束了。而這種快樂甜蜜的生活實在讓我不忍舍棄,所以我實現夢想的日期便一次一次的被拖延了下去。”

“可你終究還是來到了北京。當年你橫掃京城,就是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吧?”薑山猜測到。

“不錯。我之所以會這麼做,是因為在此前的一個星期,小瓊突然提出要嫁給我。”

聽到這話,淩永生禁不住驚訝地“啊”了一聲,當時他和沈飛、小瓊的關係都很好,可關於這件事情還是第一次聽說。

沈飛看著淩永生,略帶抱歉地一笑,說:“當時是我讓小瓊瞞著你的,因為我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不能以一個菜頭的身份娶回自己所愛的女孩。我告訴小瓊,我要先成為天下第一名廚,然後再回來娶她。”

徐麗婕手托著腮,專注地聽著,她已經隱隱猜到故事下麵將發生什麼。

隻聽沈飛繼續說道:“為了在最短的時間內實現我的目標,我決定直接去北京,挑戰京城的名廚。小瓊曾試圖說服我留下,等娶完她以後再走。可我那時決心已定,我要用自己的功成名就來作為送給愛人的新婚禮物。小瓊見我如此堅決,也就沒有再說什麼,隻是在我臨走前,她交給我一封信,囑咐我在北京成功之後再打開觀看。我當時並沒有多想,向酒樓請了假後,就急匆匆的趕往北京去了。”

“我還記得你當時請假的理由是回老家探親。”徐叔回憶到,“沒想到是這麼回事。”

“我到北京之後的事情,你們也大概知道了。一個月內,我與京城各大酒樓的名廚們展開較量。”說到這裏,沈飛看了眼薑山,“最後一戰,就是和你父親進行的。”

薑山點點頭:“嗯,我父親,包括整個京城廚屆都是一敗塗地,‘一刀鮮’的聲名震動了北京,從這一點上來說,你當時確實算得上是天下第一名廚了。”

“天下第一名廚,我終於實現了自己的目標。那一刻,我高興得幾乎要大喊出來。可當我如約打開那封信時,心情卻一下子沉到了穀底。”沈飛略頓了頓,然後淡然地一笑,接著說道:“那封信我一直保留著。雖然已經過去了八年,但信中的每一個字我都還得記得。”

“那信中的內容,方便說嗎?”徐麗婕試著問道。

“沈飛,祝賀你獲得了成功,真希望能和你一塊分享這份喜悅,我想,這肯定也是你現在最大的願望吧。

對不起啊,這個願望很可能無法實現了。也許從一開始我就不該瞞著你的,不過我真的不願意在我們快樂的日子裏蒙上任何陰霾。

那天我說讓你馬上娶我,你一定以為我在開玩笑吧?但我是認真的。我患有先天性的家族病,這種病的死亡率非常高。下個月11號的我將進行一次決定自己命運的移植手術,這次手術會有很大的危險性,醫生告訴我,以前成功的案例不到三分之一。但如果成功了,我就能獲得新生,不管怎樣,我總是要試一試的。

你看這封信的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會是什麼樣的結果了。也許我還沒有手術,還等得及你回來娶我;也許我已經獲得了新生,正在籌劃我們未來的美麗生活;也許,也許,我已經再也無法看見你了……”

沈飛娓娓而言,將那封信完全複述了一遍。徐麗婕和淩永生早已知道小瓊的結局,此時得知其中的細節,仍不免動容。其餘眾人則都是一臉愕然的表情。

薑山忽然想起什麼,說道:“11號?那正是你和我父親進行比試的當天。”

沈飛點點頭:“我看完信後,一刻不停地趕回了揚州,在醫院中正巧趕上小瓊從手術室中出來,她沒有等到見我最後一麵。”

“什麼?”薑山似乎難以接受這種故事結局,“那個女孩……她就這樣走了?”

“是的。”沈飛做了個無奈的表情,“沒有什麼生離死別,一切就這樣的結束了。”

眾人一片默然,都沉浸在了這個憂傷的故事裏。

可沈飛的話還沒有說完。

“在北京,我實現了自己長久以來的目標。當時我叱吒廚界,風光無限。可是當一切過去之後,最讓我懷戀和回味的,還是和小瓊在一起炸臭豆腐的平淡時光。不過人總有個毛病,都會向往那些沒有經曆過的波瀾壯闊的生活,而不知道珍惜已經擁有的快樂。就像這做菜,‘大味必淡’的古語已傳了幾千年,可又有幾個人能真正品出這‘淡’的好處呢?”說著,沈飛輕輕拿起筷子,從土缽中夾出一塊豆腐,送入口中細細的品嚐著。

沈飛話語中顯然包含著極深的道理,眾人聽完,臉色都是一凜。卻聽沈飛此時又趁熱打鐵地說道:“乾隆爺在位數十年,嚐遍了天下的珍奇美味,到最後值得回味的,卻是這道極為平淡的青菜燴豆腐。薑山,你先祖當時身為禦廚總領,又怎能體會到乾隆爺退下皇位後那種曆盡滄桑,嚐遍百味的心境?就是我自己,如果沒有經曆小瓊離去的痛苦,恐怕直到現在也無法理解‘煙花三月’的真諦,也不會明白真正屬於我的快樂生活究竟是怎樣的。”

眾人反複咀嚼著沈飛的這幾句話,心情各有不同。良久之後,薑山輕歎一聲:“原來這‘煙花三月’不是一道菜,而是一種人生。”

沈飛笑了笑:“這句話,你隻說對了一半。‘煙花三月’既是菜,也是人生,菜和人生原本就是相通的。就像這‘大味必淡’四個字,既是做菜的道理,也是做人的道理一樣。”

薑山神情恍然:“‘煙花三月’這道菜,不理解的人不屑於提及,理解的人又沒有勝負爭鬥之心,不願提及,難怪這秘密能保守兩百多年。”

沈飛看著薑山:“這樣的一道菜,你現在能做得出嗎?”

薑山沉默半晌,終究還是搖了搖頭:“我做不出,我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