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陌上當年初相見(1)(1 / 3)

朔華從很小起,就能看見別人的光芒。

往往是白色的,很淡,但是圍繞在身上,清晰可辨。所以她畫小人時,總在旁邊畫上一條線,表示光圈,別人也沒有注意,直到那天,她畫街頭的酒伯伯,看見了黑光,於是用了黑顏色畫線,當晚,酒伯伯就死了。家裏人訓斥了她一頓,命令她不準再在人周圍畫線,尤其是黑線。

朔華並不是很明白,但還是接受了這個命令,溫馴的,不詢問、不質疑,像任何不受父母喜歡的小孩一樣,盡量乖乖地保持沉默、把自己藏在角落裏。這樣,可以少挨一點兒罵。

她的“爹”不是她的親爹,娘倒是親娘。據說,娘懷上她後,她的親爹就死了,於是娘再嫁了一次,兩年後,又生下妹妹小笑。朔華可以理解這件事情,但她不明白的是,為什麼他們不瞞著她。

為什麼不假裝她有一個親爹、一個親娘,像天底下任何正常的小孩子一樣。為什麼要用每一個眼神、每一句話來跟她說,她是個不受歡迎的孩子呢?

朔華把自己的身體藏到角落裏。

這是新曆第十八年。她所在的地方稱為“閩”,是附庸於中原的一個小小郡國,曆法照著中原來。中原新朝的皇帝坐了十八年皇位,於是計年就是十八。閩國的國王當了多少年的王,跟計年沒有關係,哪怕有一天,閩王死了、換上個新王,曆法上的年份也不會有任何變化。

那時候朔華還不知道這些事情跟她有什麼關係。她十歲了,再過五年,十五及笄,也許就要嫁人。但那五年之後的事情,好像也離她很遙遠,就像住在王都裏的王、還有山那邊的中原一樣,統統都遙不可及。

她還是喜歡到街上去玩,頭發梳得不是很整齊,身上的衣服也不是很好。其實小笑的裝束跟她差不多,但小笑可以很容易跟街上的孩子們打成一片,而她不行。也許跟家裏的待遇有關。家裏,小笑可以跟爹娘撒嬌,她隻能躲在旁邊,作隱形人。這種心態是會延伸的:孩子在家庭中養成的習慣,延伸到外麵的世界。朔華覺得所有人也都不太喜歡她,她最好不要撒嬌撒癡,惹人討厭。

但她還是喜歡躲在街角邊上,看著他們玩兒。像一隻殘疾的小鳥,盡量離那些健康的同伴們近一點,哪怕它們不喜歡它,它也多感覺到一點安全和溫暖。

孩子堆中不知起了什麼爭執。屠夫的兒子小胖墩氣呼呼跑出來,看到朔華,啐一口:“原來你這個醜八怪在這裏,難怪我會輸。”

朔華的臉立刻漲紅,但還不了嘴。

她做嬰兒時,據說也曾經美麗過的,小臉在繈褓中,嬌豔得像朵花,媽媽忍不住叫了聲:“花兒。”於是這就成了她的乳名。但隨後她越長大,眉眼也就越平庸,一定要誇獎的話,勉強可以說聲秀氣,旁的再也沒啥,“花兒”這個乳名越叫越尷尬,含含糊糊便自己轉成了“華兒”。朔華也隻能默默忍受,像忍受命運給她安排的一切事情。她從來不是一個很喜歡抗爭的人。

小胖墩伸手推了她一下:“擋在這裏幹嗎?走開!”

那瞬間,朔華看見他身上的光華起了變化,像毛筆洗到清水裏,暈出黑色來。她想起了酒伯伯,脫口而出:“你會死。”

“你才會死!”小胖墩把她推到地上。那地麵不太幹淨,朔華抬起頭時,麵頰上粘了片雞毛。

小笑忽然拍手笑起來:“我們把她打扮成一隻雞呀!我們可以玩咯咯噠、堵雞窩!”她麵貌可愛似隻布娃娃,聲音清脆、笑容甜美,又特別能出鬼主意,男孩子們都願意聽她,呼哨一聲,便向朔華追來。

朔華不太知道“堵雞窩”是什麼新的遊戲法子,但本能讓她起身就逃,逃得氣喘籲籲,迎麵撞上一個人,“哎喲”一聲,兩人都摔在地上。

朔華抬頭看,見是個新搬來的男孩子,大約也是十幾歲,濃眉大眼、相貌俊朗,被朔華一撞,摔到地上,大聲呼痛。朔華也顧不上道歉了,起身繼續逃。後麵的孩子本來已經可以捉住她,卻聽一聲慘叫,小胖墩扭了腳脖子,痛得如殺雞般哭嚎。孩子們都嚇壞了,顧不上朔華。朔華吐出口氣,逃出生天,溜回家去。

走到僻靜地方時,她才覺得胳膊疼。一看,袖子上已經沾了血,捋上去,隻見皮肉破得慘兮兮,剛剛可能跌到石頭上了。

袖子的布沒有破,裏麵的皮肉倒跌破了,嫩得像豆腐。明明是苦兒的命,為什麼身體要這樣嬌嫩易損?加倍受磨折。

朔華一步一步挨回家。

爹不在。娘正孤身坐在窗邊。午後的陽光像熔化的金子般照進來,娘手裏拿著繡花繃,不刺繡。她拿著繃子時總是不刺繡,隻望著前方發呆,朔華就沒見她一副花樣繡完過。朔華和妹妹小笑的衣物,實在開綻得不像樣了,她才拿過來草草補綴幾針,也就罷了。小笑很多年後若有所思地對朔華說:“真奇怪,我們像是沒有母愛長大的,是不是?”朔華聳聳肩:“你有,我沒有。”

這是氣話。很多年後的朔華知道繼父也許有歧視她,但母親真的並沒有特別歧視哪個孩子,隻是,真的沒有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