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陌上當年初相見(1)(2 / 3)

而當時,剛剛受傷的十歲朔華跑回家,看到母親落寞的倚在窗前,小小的心還是不由得嗵嗵跳起來。她想:娘是礙著繼父,才不肯理她的吧?現在,這麼溫柔的午後,母女獨處,她帶著傷、流著血,也許可以向娘撒撒嬌……哪怕就撒一點點?

帶著這樣的心情,她聲音發抖叫一聲:“娘——”

娘回過頭,眼神茫然沒有焦距,停在她身上,可是看不見她,漫不經心道:“啊?”

朔華身上發冷。她於該刻知道:跟繼父無關,娘隻是看不見她,娘隻是……不愛她。就是這樣而已。

“哦,沒什麼事。”她強笑,從這時候她學會這個本事,不管任何境地都能微笑,“我去洗個手。”

“嗯。”娘應一聲,低頭繼續發呆。朔華手肘上的血汙,隻要稍微注意點就能看見,可她就是看不見。

朔華扭頭走開。

要出門,又停住,終於明白是哪裏不對勁:娘身上的光暈,一直比別人淡一些,今日越發的渾濁。朔華猶豫好一會兒,道:“娘,你小心生病。”

娘片刻沒言語,目光很慢很慢才轉到朔華身上:“你說什麼?”完全的困惑。

“沒、沒什麼。”朔華囁嚅著走了,心底裏很怕自己對娘說了什麼不祥的話,要遭報應。她抬起手掌一遍遍的看,卻看不見自己有什麼光暈。白、抑或黑?什麼也沒有。

醫者不自醫,她一生都看不見自己的顏色。

黃昏的時候,有一把東西丟進她們院子裏來,那是一捆草藥。爹看見了,翻了一下,奇怪道:“敷外傷的。誰有外傷,丟到這裏來?”娘什麼都沒說。朔華已經自己洗了衣服、換了身幹淨的,躲在旁邊也沒敢出聲。那把草藥後來被丟到一邊,漸漸枯幹了。朔華等沒人時,曾經悄悄在上麵揪下一片葉子來,小心的放在鼻子下麵,嗅它的香味,想:如果這是誰特意送給她的,那她願意嫁給他。

那時,她的終生,隻要這樣一把草藥就可以許出去。

她的手肘那兒,後來還是落下了個傷疤。朔華一直藏著它,不肯給其他人看。這個傷疤好像是她童年腰斬的痕跡。她在十歲時匆匆長大,仍然有一部分心靈留在傷疤之前的歲月裏哭泣,不能跟她一起舉步向前,而她也就離開它,再也不肯回頭。連它留下的痕跡,她都覺得恥辱。

手肘受傷的那一晚深夜,屠夫家裏氣急敗壞來拍門,朔華睡得正香,還當是雷打下來了。結果小胖墩的娘撲到她床前哭道:“聖女!神仙!我們小孩子不懂事得罪了你,你就大人大量饒了他吧!”

朔華的爹娘都不知出了什麼事。小胖墩的娘哭訴說,小胖墩回去後,發起高燒,滿嘴胡話,隻說自己犯了什麼事,有人要鎖他走,他苦求“不敢了不敢了”,那鎖子也不放鬆。

“我們聽說孩子得罪了聖女娘娘!求娘娘高抬貴手放過他吧!”這滿臉橫肉的女人不斷叩首。

朔華望著她。這女人身上的光華經常是白中摻些火紅的,現在卻成了慘綠色。如果黑色代表死亡、紅色代表凶悍,那慘綠代表什麼?畏懼嗎?她沒有問。那時候她隱隱已經覺察到:自己看到的一些事情是不能說出來的。對家人也不行,否則會惹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她閉上嘴,像一隻蚌,絕不開口。

娘雙手合在胸前,看看這個人、看看那個,不明白出了什麼事似的。小笑從睡夢中被驚醒,大哭著光腳躲到娘的裙子後麵。爹把大手掌抬起來,粗聲粗氣道:“這是怎麼回事?”

朔華很怕那隻手落到她頭上,把脖子一縮,小小聲道:“我不知道。”

屠夫女人撲上來,抓住她足下的床單不斷搖,聲嘶力竭:“你一定要救他,你一定要救他!”

朔華覺得好笑。這個女人,膀子比爹的腿還粗,一肩能扛起半片生豬,可是趴在她的腳下,像是她的仆人,什麼傷害她的事都不敢做。因為心尖子、命根子,被捏在別人手裏,不得不低頭。

朔華第一次感覺到權力的力量。那是無關乎年紀大小、力氣大小,動動手指可以決定別人生死的感覺。

但她仍然堅持:“我什麼都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爹張了張嘴:“這個……”屠夫女人嚎叫:“放了他,你說放了他!”

爹總算推了朔華一把:“你就說一聲吧。”

朔華這才低頭輕輕道:“好吧,放了他。”

屠夫女人一下子淚流滿麵。

這時候,朔華也不知道自己這句話有沒有用。但小胖墩天亮前確實退了燒,之後將養兩天,就好了,像以前一樣活蹦亂跳的。朔華再看,他身上的光暈也如常,再沒一絲墨色。

兒童常會有這樣的急病,發作的時候無比凶險,要是能撐過去呢,好了也就好了,老人說小人兒從判官筆底逃過一劫。

這也很難說一定是朔華起的作用,何況她咬緊牙關不承認跟自己有關。街上的人們就不再說什麼,隻是看她的眼神多了些畏懼,走路時碰到都繞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