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陌上當年初相見(1)(3 / 3)

所謂人性原來如此,隻願意欺負弱者,萬一對方可能降下災殃,那就繞之大吉。從此後沒人再欺負她了,連爹都不再敢打她。有一次她不小心磕裂了碗,爹把巴掌舉起來,想想又放下去,咕噥兩句:“以後別了。碗也要錢買的。”朔華應該高興,然而又覺寂寞。

唯有小笑不知忌諱,屋裏屋外像往常一樣咭咭咕咕蹬著兩條小短腿跑來跑去,一頭紮在朔華身上,張著手:“抱抱!”命令雖然刁蠻,仰起的小臉實在可愛如瓷娃娃。朔華說心裏話並不討厭抱她,但仍在骨氣問題上掙紮,爹已經橫過兩手把小笑撈過去:“小笑乖,爹爹抱。”像逃瘟一樣逃遠。朔華悵然站了會兒,走到娘親身邊去。

總算娘是不怕她的。張著雙矇矓的眼睛、拈著針,今天和昨天、和明天,都沒有什麼不同。娘這裏沒有感情的波動,沒有時光流逝,雖然冷漠了一點兒,卻讓朔華忍不住鬆口氣。

之後不久,爹要出遠門了。據說鎮上的生活實在難找,所以他跟朋友約了,要挑起貨擔子做買賣去。臨行前,他蹲在朔華跟前:“華兒……爹……爹這次出門一定會好吧?”虔誠似在廟裏求平安符。

朔華為難。他身上的光暈確實很正常,可她、她並不知道之後的日子會有什麼變化啊!“我不知道。”她老實說。

爹的臉就扭曲了:“你跟爹都不說?!”光暈裏閃現出兩線新顏色,彼此糾結:鍋灰色,那代表失望;烈紅色,那代表憤怒。

“我真的、真的不知道啊……”朔華百口莫辯,正在委屈時分,娘走過來。她撈著救命稻草,叫聲“娘”,正以為娘是不信這些怪力亂神的,她可以求娘代為分解,誰知娘按住她的肩:“他一直對你這麼好,你就說吧。”

“娘!”朔華不可置信地叫一聲:娘也當她真有定人吉凶的能力,卻故意不對繼父施展?

“你說啊!這是你爹。就說他一定會好。這有什麼不能說的?”娘繼續催促,聲音平板而不耐煩。

朔華於是低頭道:“你一定會好。”

爹選個黃道吉日出發了。朔華和娘、妹妹一起去送他,此外還有些別的親戚朋友。那些人看到朔華時,當然又露出畏懼瑟縮的神情,告別也不是那麼痛快。娘木木的還不覺得什麼,爹把她叫到一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她便過來對朔華吩咐:“你到旁邊一點好了,離遠點送也一樣的。”

朔華看著她的眼睛,終於明白這麼多天骨髓裏的寒意從何而來。“娘,我不是怪物。至少對你來說,我不應該是怪物。”她想這麼說,嘴巴張了張,閉上,轉身走開。

如果她愛她,不用懇求,她也會自然的愛她、保護她;反之,求了也沒用。愛與不愛人之間的鴻溝,就有這麼深,明明麵對麵站立,語言像外國話,即使說出口,對方也不能聽懂。朔華為自己省點力氣。

送行的人都在平地的官道上走,朔華便上山丘去。在山丘的拐彎處長著高大的樹木,陽光被隔在外頭,樹陰幽靜,她覺得山丘下那些移動的光暈都離她很遠,不由得躲在那裏,發一會兒呆。

一串榆錢兒落在她身上,朔華抬頭,樹冠裏窸窣一會兒,又扔下一串。

這種綠生生、圓嘟嘟、形似銅錢的東西,是榆樹的果實,鬧盈盈結成串兒,形狀既好看,洗淨後又能吃。不論是蒸熟了蘸辣椒油和蒜泥,還是直接炒熟拌飯,都是極清香可口的,然而成年人有許多事要忙,懶得去摘,多半總是叫孩子去摟了還家,朔華家裏隻有兩個女孩子,小笑還那樣小,不去說她,朔華也是不會爬樹的,家裏吃得便少。可朔華偏偏喜歡吃它,隻是不好意思講,這會兒看見榆錢掉在身上,便忍不住咽一口口水。

抬頭,她見到一張清朗的臉,對她笑:“哎,你啊!”像是熟人打招呼。

朔華想起來了,她確實見過他。在小胖墩的光暈洗出墨色後,她撞上他、或者說他撞上了她。她當時太慌張,沒有怎麼注意看他,可是有些人的眉眼,就算不經意也會印在腦海裏,揮之不去。

“你吃不吃榆錢兒?”他問。

朔華點了點頭。

於是他捋榆錢兒丟下來,朔華在下麵接著,直到接了滿滿一懷,他從樹幹滑下來,不知刮到哪裏,“哎喲”一聲,旋即又直起腰,對關心趨過來的朔華道:“沒事,是這個頂著了。”從衣裳裏抽出幾根竹子,倒是不粗不細、形狀圓潤,已經砍成了一截一截。朔華並不知道這是做什麼的。他解釋:“給爹砍的,做笛子。”看看朔華的眼神,補一句:“我爹是笛師。”

朔華“嗬”了聲,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卻忽然道:“你手好了嗎?”

“什麼?”

“手肘,”他示意,“我看到你流血了,摘了捧草藥丟給你。你現在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