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陌上當年初相見(2)(1 / 3)

風很輕,樹影慢慢地搖,朔華的臉頰一點點地燒起來,直到滾燙,心底卻像暑天澆了冰飲,無限清涼歡喜。“這個人,就是這個人了。”她默默跟自己這樣說著,抬起眼睛看他。

不知是樹陰的關係、還是她的錯覺,她覺得他們之間的空氣是綠色的,如葡萄葉子的脈絡,飽滿清透,美到永恒。

那位笛師的兒子,名叫榮薩,據說也是過繼的,把原來的父姓綴在如今的父姓後麵,所以有這麼個怪名。鎮上人都有些看不起他們家,朔華卻與他萬分友愛。娘沒有管這事,從爹離家起——不,也許從更久之前的某一天起,娘就越來越呆了。爹在的日子,她反應遲鈍一點,別人還不怎麼在意,最多說她是個“瓜婆娘”,抑或知道她是書香門第出身,當她小姐脾氣,反而敬畏三分。如今爹出門了,她還是萬事漠然的樣子,要是別人不提點,晚上不曉得關門上閂、早上不曉得生火打掃,旁人就有些議論,說“戚家婆娘不是真傻了罷”。

小笑聽見這種話,奮身撲出去打架,衣裳扯破回來,扭著朔華啼哭。朔華隻有找幾塊破布頭,用十歲孩子的拙劣針法替她補綴了衣裳,又燒熱水把頭天的冷饃饃泡開,喂她吃。“姐,爹什麼時候回來?”她嘴裏含著食物,這樣問。

“我不知道。”朔華漠然回答,喂她吃好飯,將她反鎖在屋子裏,不許她出去胡鬧,自己則去找榮薩。

榮薩旁邊永遠是寧靜愉快的氣息,不需要憂愁的。他又懂音律、會吹笛子、也愛唱歌。一把喉嚨是真清亮,唱起山歌來極好聽,朔華卻總有點兒小女孩子家怕羞,每聽他亮嗓門唱那些火辣辣的山歌,就起身躲開去,又不舍得走遠,隻偎在門口聽著。榮薩的父親,那個沉默老實的笛師,黑皺的臉上便不覺綻開微笑,去灶間掰半個熱烘烘山芋塞到朔華手裏。

“老榮,這是你們家小媳婦?”鄰舍打趣。

“別瞎嚼,人家這麼小的小閨女!再說,人家娘是大戶人家裏出來的,聽了須要生氣……”榮薩的爹怪不好意思。

“瞎嚼啥?再大戶出來還不是嫁老戚了。老戚不回來,瞧她們那家亂得!總要有人照顧。大閨女老衝你們家跑,那就是肯了,十三歲也不小,過兩年,媒婆好上門提親了。”這鄰舍說得倒有紋有路。朔華在旁聽著,隻臊得沒處躲。連榮薩都不好意思,訕訕的轉回屋後去。朔華越發立腳不住,一擰手,跑了。榮薩偏還要探頭叫她:“慢點!看又摔著。”鄰舍吃吃地笑聲更響。朔華臉上更燙,頭一低,直跑過這條街,張著嘴喘氣,街尾大娘招呼她:“回家哪?我剛那邊過來,怎麼聽你妹妹好像在家裏哭呢。你娘不在?”

朔華一驚,有種不祥預感,腳下生風跑回去,近了家門,聽不見什麼哭聲,便放了心,還暗暗笑話自己:“沒見小笑身上的光變黑啊,有什麼好擔心的?”

進了院子,她心裏重重跳一下:反鎖著小笑的那間房門口,娘立在那裏,臉上呆呆的,手死摳著門把。朔華過去,隻見鮮血順著娘的指縫流下來,當時就駭得腿都軟了,又不敢刺激娘,隻能輕聲問:“娘……什麼事?”自己都聽得出自己聲音抖。

“哭。”娘茫然回頭看她,“哭。”

小笑剛剛果然在裏麵哭?朔華忙掏鎖匙,打開了。娘的手還攥在門把上,朔華也顧不得她,隨她吊在那裏,自管把門推開,看見裏麵情形,倒吸口冷氣。

剛剛燒了熱水的吊子倒在地上,小笑也躺在旁邊,半隻腿在水裏,小臉青紫,竟已經昏死過去。

朔華一陣暈眩,口腔裏彌漫開濃濃的血腥味。再張開眼,她想確定小笑身上的光暈顏色,卻再也看不見什麼光暈。

她想:“完了,妹妹死了,被我害死了。”暈暈乎乎走過去,把手指放在小笑的鼻子下麵,立刻嚇得像碰到烙鐵,把手縮回來:那裏好像還有鼻息。再按住小笑的手腕,真的,也仍然有脈搏。

小笑沒有死,隻是昏厥。而朔華失去了神奇的視力,成為一個“正常人”,在這樣的時刻。

她不知該哭還是該笑,狠掐小笑的人中。小笑悠悠醒轉,“哇”又哭,聲音嘶啞:“姐你怎麼才來,剛剛我哭了又哭,你都不來,害得人家打翻了吊子!”朔華心裏說不出的滋味,急撩起她的褲腿,隻見滿腿的水泡,幸喜吊子裏的水已涼了一息,不算太燙,故沒有傷到最嚴重的地步,但也夠瞧了。朔華忙把榮薩送她的家常草藥拿出來,嚼爛了給敷上,小笑自然叫痛不已,還有空關心:“娘怎麼在門口不進來?”朔華隨便編個什麼話,把她打發了,再過來看娘,但見一雙沾血的手還死攥在門把上,掰也掰不開,好容易用熱毛巾敷著揉著、並在耳邊不斷柔聲說好話,才讓它們鬆開了。朔華看她右手無名指和小指的底部已被木刺割得血肉模糊。

“如果是我在房間裏,娘你也會這樣著急嗎?”朔華心裏酸楚,讓娘親坐下休息,不覺將心裏話喃喃說出來。

她沒有指望娘回答,娘卻微笑著答話了:“不是呀,娘,明明是我在裏麵。我想要去找他。他把我的心帶走了,我的胸膛裏沒有心了,你卻把我鎖在房間裏。隻有我在裏麵,你並不著急呀。”語調是一種瘋人特有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