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華呆了呆,驟然明白:她錯亂了時間,以為自己是那個哭哭啼啼的軟弱女兒,而朔華是她強橫的娘。
她徹底瘋了。
娘口中的“他”是誰,朔華不明白。她影影綽綽覺得那也許是她的生身父親,可娘再未說過什麼。
而她們的日子,也一天天的困苦下去。
娘半清醒時,雖然也不太會做活,好歹是個大人,能撐撐門麵,她一瘋,這個家庭就像個破草棚,蛀蟲把本來就瘦得可憐的柱子都咬斷,崩塌是遲早的事,卻靠了某種神秘的慣性、或者說薄牆壁的可憐力量,仍然撐在那裏。
朔華就是那堵薄牆壁。
米缸裏沒有米,她想辦法弄來雜糧;柴房裏沒有木頭柴火,她想辦法抱來幹草根和細木枝,將就著一樣生火。
榮薩想要幫忙她,但她不願意接受過多饋贈。在鄰舍開過他們的玩笑之後——尤其是在鄰舍開過這樣的玩笑之後——她特別不希望欠他太多。
既然願意嫁他,那為什麼不要他們家的東西?這樣的邏輯看起來有點奇怪。但對朔華來說,嫁她,那是因為她愛他,而不是因為她欠他。雖然這份愛情正是從她欠他一捧草藥開始,但不可以再多的欠下去,那樣,負擔太重,她隻能用奴隸的眼神去仰視他,而不能近距離的愛他。
她不能接受那樣的愛情。
“可是,說到底,你有什麼資格清高?如果不是你的粗心,妹妹不會殘、娘也不會瘋成這樣不是嗎?你什麼資格都沒有。”朔華這樣對自己說,一邊替小笑腿上換藥。
小笑腿上的傷其實早已結痂,並且快要脫落了,可以不必再上藥。但朔華堅持天天給她換傷藥,這種堅持裏有種絕望的意思。因為,藥拿下來的時候,可以清楚地看出:小笑腿上已經留了疤。
雖然她行走的功能沒有受影響,但一個女孩子,腿上留了傷疤,那就是殘疾。朔華這樣想著,幾乎要哭出來。她也不願意欠小笑,這與不願欠榮薩的心情又不同。你不願欠著你愛的人、跟你不願意欠著你所討厭的人,這是不同的。
“姐姐,我不疼。”小笑奇怪的看著她,“我也不要敷藥了。我要出去玩。”
“你不恨我嗎?”朔華埋著頭問。
“恨?”小笑奇怪的偏偏腦袋,這個詞對她來說很陌生,“沒有,姐姐。為什麼?”忽然動了感情,心底湧起孩子的害怕,張開雙手懷抱朔華,“你對我比媽媽還好,姐姐你不要離開我!”
她的懷抱軟綿綿、熱乎乎。朔華的肩膀僵硬得像一塊鐵。
小笑是沒有心機的孩子,可以隨便地欺負別人、也隨便地跟別人講和,可以輕易的哭、也輕易地笑出來。朔華知道這個,但知道並不等於原諒。這麼多年受過的冷落和辛酸,如果一個擁抱就能化解,那豈不是太廉價?
其實她的“這麼多年”,統共也不過十餘年。而對孩子來說,十年就是一生。朔華輕輕地把小笑的手掰開:“家裏沒錢了,我去換點錢。”
娘還有一點兒值錢的東西從娘家帶過來,這幾年來零零碎碎賣得差不多,還剩一對銀耳環,朔華拿去當。這個當完了再怎麼辦呢?她不敢想。
“娘,我帶什麼嫁妝都無所謂的,你不要麻煩了。”娘在她身後溫柔地說。
“姐,我想要白麵的,不想吃棒子麵了。”小笑喊道。
朔華快步出門。
她的娘,管她叫娘;她不想原諒妹妹,妹妹卻原諒她。朔華覺得這個世界真是荒謬。
更荒謬的還有小胖墩,真正不怕死,當街又攔住她問:“喂,你爹還不回來啊?照道理說早該回來了。他不會死在外麵了吧?”
朔華已經當到了錢,不願橫生枝節,抱著一小袋雜麵低頭從他旁邊繞過去,小胖墩有種追著她叫:“你這樣怎麼嫁人啊!”
朔華住了腳,回頭道:“那我就不嫁。”語氣凜凜。小胖墩駭得立住腳,朔華便急急走過去了。
一路走,她喉頭一路作哽,見到山岡高頭一個草窩子,是她跟榮薩做過許多天真遊戲、並約定作為他們秘密寶窟的地方,便偏離了街道,爬過半座山,想到那裏靜一靜、流幾顆眼淚。
草窩外她停住腳步。
那裏麵有人在說話。
“燈籠果也不要吃太多,當心拉肚子。”榮薩的聲音。
朔華茫然地看看山間。現在是秋天,滿山結著野果,榮薩前幾天也給她滿滿一兜,她怕他自己沒得吃,隻舀了半碗回去,珍藏在家裏還沒吃完呢。現在他又是在對誰說話?
“甜哩——唔,這個酸,給你。”女孩子的聲音,甜美如黃鶯。
朔華把眼睛湊在草窩的縫裏,看見一隻女孩子潔白可愛的小手,把咬了一半的紅通通野果遞給榮薩,榮薩就接過,吃了下去。
那時他們背對著她,朔華認得出榮薩,但暫時認不出那個女孩子。女孩子坐的地方好像有團雲霧,籠罩住,不讓她看清。
也許是她下意識不想看清。
“也要帶些回去給你姐姐,知道嗎?”榮薩不放心地叮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