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遮在眼前的霧無可奈何地落下去。是,那可愛的小手的主人、甜美聲音的主人,當然都是小笑。朔華一出門,她到底偷偷從家裏跑出來了。
當下朔華看她頓腳道:“人家不要啦!姐姐每次隻分人家一點點。人家要自己藏起來全部吃掉啦!”
榮薩拿她沒辦法,道:“那好吧。”沉默一會兒,歎道,“反正以後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了。”
朔華不知道是哪句話傷她更深,是“那好吧”還是“以後”?有的痛苦是分不出輕重的,戳進心髒裏和肺裏的刀,一樣致命。
連小笑都皺起臉,仰麵問他:“什麼?”
“我爹說這鎮上生意不太好,過段時間我們可能要搬到其他地方去……”榮薩托著頭,“你回去跟你姐姐說……不,算了,還是我去說。”沉重的擰起眉毛,對這個決定好像不太樂意實行。
小笑忙不迭點頭勸他實行:“對對,你自家的事自家去說。我不要去。姐姐有點凶的。”
“真的有點凶吧?”榮薩抓抓腦袋,跟小笑一起笑起來。小笑又吃下幾個燈籠果:“你先教會我那首歌,再許走。那首歌我還不會唱。石榴一包油那個。”
“好,好。”榮薩便亮開嗓門帶她唱,“石榴結出一肚油,鄉裏大姐梳油頭——”
他們的聲音都清澈放肆,很般配,也很美。朔華跌跌撞撞離開,像逃離毒蛇。再美的事物也可能變成毒蛇的,扭曲它的力量叫作嫉妒。這裏兩個女孩子,雖然一個隻有十幾歲、另一個更小,但嫉妒從來不分年齡。剛長齊乳牙的孩子,對於搖籃中受媽媽溫柔照顧的小弟弟所產生的嫉妒,也許比一個三十歲女人對丈夫小妾所產生的嫉妒還要強烈。如果可以伸出手去扼對方脖子的話,前者未必會比後者猶豫得更久。嫉妒,是比惻隱之心還要本能而原始的情感,隻有嚴正的道德觀才能壓抑它,隻有無邊的愛才能化解它。朔華兩樣都沒有。
她隻能踉蹌逃開。
逃近家門,又吃一驚:門外停著高大的馬車。
這樣高大的馬車,是不應該出現在她們的家門前的。就像嫣紅緞子裙不可能出現在她的衣包裏。朔華捫心自問,她們肯定沒有這麼闊氣的親朋,甚至都沒機會得罪過這麼闊氣的人,害得人家找上門來——
但是,等等,娘親以前據說是書香門第的小姐,難道是那邊的親戚上門來?
又或者,是繼父發了財,衣錦還鄉?
朔華惴惴不安踏進門。
門裏一個沉香色袍子的男人,總有三四十歲,青綠帶子束住腰。這腰身就他的歲數來說仍然算很細的,從雙肩到腰成一個倒三角,胡須黑亮,臉是圓的、顯得稚氣,眼神高傲,同時又不失親切,這種種特質混合出風流意味,他年輕時一定是個很受女人歡迎的人,就算現在也不差。
朔華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定住。
“你是華兒?”他過來招呼她,“我是你的父親。”
朔華仰頭看他,沒有說話。他符合她對父親的全部幻想,但是又完全不一樣。她隻有沉默。
“我們要選幾個入宮的侍女,最好是本家人,我知道你一直文靜又懂事,可以去試試,所以來接你了。你跟我回去吧。”他直接說出來意。
這番話很叫人吃驚。而話裏暗示的某個意思,更叫人吃驚。朔華清了清喉嚨,艱難地問出來:“那麼,您一直知道我在這裏?”
男人怔了怔,答道:“是的。”
她這個私生女,生身父親原來一直知道。她如果不小心死了,他不會有任何表示;他如果有事要她幫忙,就會來找她。她對於自己的父親是這樣的存在。朔華從此覺得,她對於這個世界來說,也就是這樣的存在。
男人已經不耐煩:“走吧?”這不是疑問,而是命令。朔華隻能低頭:“好。”
既然沒有選擇,隻有低頭答應,見得是個溫順的姿態。
臨出門,她回頭:“媽媽……還有妹妹……”
“我會派人照顧她們。”男人簡單回答。
“你不去看看她?”朔華睜大雙眼。
“……沒有必要。”男人把袍子下襟理了理。
朔華再也無話可說,決定閉嘴,可是男人忽然開口問:“你叫華兒?”
“是的。”
“太孩子氣了。你是冬天出生的,就叫朔華吧。”
“好的,可是——”
“嗯?”
“您姓什麼呢,父親?”她問。
這次他沉默片刻,像是自尊受到了傷害:“沒人告訴過你?”
“是的。”
“……虞。”
從此她叫虞朔華。直到很多很多年後,妹妹也步她的後塵入宮,沒有人知道虞朔華跟戚小笑,原來曾有姐妹關係,並且永遠永遠、不管她們自己願不願意,身上都流著一半相同的血液。
朔華並不是很遺憾這次改變。
至少,在榮薩正式離開她之前,她搶先離開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