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華進入虞府時,有點兒怯生生的。那個門檻、那個門樓、那個影壁、那個回廊,樣樣都嚇著了她。她覺得進了神仙的禁地。
其實她進的隻是側門,黑漆的門臉子,懸副對聯道:“院和蟾桂靜,庭肅墨花香。”應該是去年的,紅紙已經褪色得很厲害,但是沒有任何殘破,仿佛衰退的世家,歲月侵蝕了肌體,骨架子仍撐著,總不能像街上什麼木門柴扉,說倒就倒。
這門沒有檻子,小廝趕著上來開了門,解了轅馬,馬從旁邊牽走,車子便用人力直接挽進院子裏去,繞過一道影壁,上來幾個女人,屈膝請安,後麵又有兩個小廝,將朔華父親攙下車來,從左邊一道門走,那幾個女人也跟在後麵。另有個婆子扶著朔華,走向右邊一扇門。朔華心下有些惶恐,頻頻回頭,父親卻再沒有看她,不知是覺得這件事沒有必要解釋呢、還是從來就沒有向婦孺解釋的習慣。
後麵的門都配了挺高的檻子,直攔到朔華的膝蓋,她很費勁才能跨過去。幾進廂房之間隔著院落,俱以回廊相連,廊上遮著花架,架上養的不曉得是哪種藤蘿,生的濃密秀麗,根子粗似老盤龍,枝葉卻纖美如巧剪裁出來也似,遮蔽了天日,隻放一點陽光篩進來,映著人眼睛,仿佛夢與醒的間隙,細碎渺茫。轉過一個彎時,聽見“嘩喇”一響,朔華嚇一跳,扭頭看時,廊下安著兩隻極大的瓦缸,裏頭種的原是碗蓮,到秋裏,開始枯了,葉子與梗子俱半黃半綠的,間著幾個蓮蓬,都不收拾,疏疏密密的在那裏,倒別有韻致,可以入水墨畫的——蓮梗下一條魚,是青鱗,有筷子那麼長,甩了個尾,又鑽下去,便是剛剛嚇了朔華一跳的嘩喇聲了。朔華畢竟年紀小,覺得新鮮,想湊到缸邊看個究竟,婆子把她拉開去,嘴裏嘟噥道:“這鬼東西,見人來就這麼跳一跳。等閑濺一身水,天冷了看害病哩!這東西淘氣個沒完。”
“它或者是寂寞罷?”朔華心裏沒來由這麼想著,也沒敢說話,跟著婆子走到一處房間。幾個女人替她洗了澡、換身幹淨衣裳、梳起頭發,給幾個果子吃了,又領去新的房間。
這房間布置得豁亮,靠南一排的大窗子,外頭些須種了幾叢鬆竹,但取個綠意,並不曾遮沒了陽光,家具是全堂的花梨木,工藝倒不是那種瑣細風格,結構剛正簡易、漆色含蓄潤澤,處處顯出製作的考究。書桌上除了個酸枝雕花筆架子、藍地細磁筆洗、青色淚眼端硯、並幾本薄書外,再無其他。東邊卻一排三個大書架,下頭抽屜俱上著小銅鎖,上頭敞開式的架子則蒙著細竹簾,隱約能見到裏麵的書是滿滿的。
朔華悄悄斜著眼睛正在賞羨,婆子已屈膝道:“小姐在這兒了。”朔華怔了怔,才發覺那邊十景櫥後頭掩著個角門,婆子是在向門裏的人回話。但聽裏麵說了聲什麼,婆子向朔華努了努嘴,朔華心卟嗵嗵跳起來,勉強按捺住了,抬腿進去。
她猜裏麵是比父親還有權勢的人。
這個內間比外頭的風格又不同,拾掇得細密精致,地下鋪著灰絨底暗彩葫蘆仙桃的毯子,窗子是鵝蛋形、連雲蝙蝠雕花格上糊著綠紗,下頭擱張小小紅木書桌,旁邊一架書櫥,沒有蒙簾子,略擺了半架書,都是幹幹淨淨的,像有人定期給它們拂塵。
房間裏,她父親已經在了,另外還有個老人,著身半舊的細絲黃駝絨長袍、罩件寶藍堆花緞麵馬甲,手裏捧個玉質八寶如意,一頭輕輕在膝上敲著,笑眯眯看了朔華,道:“你就是華兒?近前來,近前來。”
父親已提點道:“叫爺爺。”
爺爺,那就是父親的父親了?可這老人看起來像是另一個世界來的,慈祥似廟裏的塑像、冰冷也似廟裏的塑像,再笑眉笑目,也讓人覺得距離。
朔華腿一彎,行了個市井小孩子的笨拙禮數,叫道:“爺爺。”
老人招了招手:“近前來。”摩挲著朔華的頭發,讓她把臉轉向窗子,細細瞅了瞅她的麵容,道:“長得周正。就是這樣好。”便把她抱到他膝頭坐下。一手還拿著玉如意,如意冰涼的嵌寶頭硌著了朔華的側腹,他也沒覺察,另一隻手就去捏朔華的腿腳,道:“直妥。這樣好。”
朔華隻覺得他這一套叫人難受,又不曉得是什麼意思,苦悶中抬起眼睛向父親求助,父親卻沒有一點兒解說、援助的意思。她不敢自說自話掙脫開,隻能忍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