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檢查完畢,笑嗬嗬道:“小丫頭莫怪。像我們這種老頭子,到這把年紀忽然得回這麼周正一個孫女兒,那才高興哩!你會寫字不?”問得倒是客氣。
朔華點點頭:“看娘寫,學過幾個字。”
“這才叫閨門明珠呢。”老人很高興,指著桌上,“那你就寫寫看?”
桌上那眉子硯裏,原已有殘墨,書童來將它不濃不淡重研了一遍,鋪好紙,以青玉鎮紙壓了,筆架上取一支不粗不細的兼毫筆,替朔華蘸了墨,於白舍窯月青蓮瓣筆掭上試妥了筆鋒,方交於她。
朔華巴不得從奇怪老人懷抱裏脫開,早早到了桌邊,爬上椅子,跪直了,手撐住桌沿,接過那筆,不識好歹,提起來就在紙上畫了幾個字:“不許愁人不起。”
卻是娘從前常寫的。
娘並不曾跟朔華講解詩詞,朔華也不懂得詩律詞韻,看了這句,不過懵懵懂懂霧裏看花,覺得美罷了,這“美”是什麼,卻說不清的,但看娘常寫,想來總是好的了,於是不假思索便寫出來。
父親在旁看了,眉心卻一跳。
老人眉頭也略凝了凝,轉而又笑了:“小華兒,你認不認得這幾個字?”
朔華識字不多,好在這幾個字簡單,倒是認識的,便念道:“不許秋心人不起。”
老人“哈”地笑了,扭頭向父親道:“這才叫稚子不識愁滋味,信口謅來,倒很切合前人詩意。”
原來朔華並不識得“愁”字,這六個字又原是豎著寫下來的,她便自作主張把秋心拆開來認了,隻道詩總是五字、七字的,七字是恰恰好,哪裏猜到它原是詞中的一句,本就隻有六字。好在吳夢窗《唐多令》中有名的一句:“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也是將愁字拆開來作成詩意,所以老人覺得朔華資質文雅,倒歡喜三分。
父親原來臉上有憂色,聽老人這樣誇獎,才放寬了,口中謙遜道:“諒她小小孩子,懂得什麼。總是您抬愛了。”
老人卻把臉一沉,道:“你又懂得什麼?這孩子的母親,不是我說,強過你十分哩!隻是命欠些。你不思改過,還要弄嘴,你懂得什麼!”
朔華呆呆在旁邊聽著,聽到自己娘身上,唬一跳,耳朵不覺豎起來,想聽聽爹娘當初是怎麼回事,老人卻又不提了,話鋒一轉道:“你去年中舉,今春便補缺授官,自是朝廷恩典,雖然地方近,也不可太往家裏跑了,這便回那裏住著,才顯忠誠道理。”
父親垂著手,諾諾連聲,聽到最末一句,呆了呆,似乎要愁眉苦臉,嘴角卻流露出放心愉悅的神色,答應了一聲,轉身出去。老人在他背後道:“別館那兒,少操點心,我都知道哩!”父親背影一僵,轉過頭,這次明顯帶了真正憂悶,又不敢說什麼,隻重新答應一聲,垂手倒退著走了。
老人忽低頭問朔華:“你在想什麼?”
朔華哪敢直言以對,情急下抓了根稻草,道:“父親中舉了啊?”
“嗯,你高興嗎?”
這話問得奇怪。這位父親雖然今日才相見,但總是父親,女兒聽見父親中舉哪兒還有氣惱的道理?朔華道:“高興。”
“那末,你如果能為他、也為我們家做點什麼事的話,願意麼?”
原來重點在這裏!孩子為家裏做點什麼事,還不是理所當然,要詢問什麼?朔華覺得老人很尊重她,添了些好感,重重點頭道:“願意。”
老人笑了,撫著她的頭道:“‘許’這個字的右邊,要先寫完橫、再寫豎,才是正確的筆順,知道嗎?”
朔華哪兒知道筆順!原不過畫畫一樣臨的字,聽這麼一說,臉就紅了,低頭道:“嗯。”
“今後,你要學習寫字,還要學其他一些事,能做到嗎?”
“嗯!”
“那你去吧。”老人道,語氣前所未有的慈祥。朔華應一聲:“是!”遲疑一下,補上“——是!爺爺。”轉身出去,婆子牽著她的手把她領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