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同學少年多不賤(1 / 3)

“微雲院”這三個字,是以墨筆寫在棕邊天青的牌匾上的,墨跡自有卷舒之意,朔華進門時不覺多看了兩眼,冥冥中也預感到,它在她生命裏會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這門是木頭斫出來的,高大舒朗,除了那塊匾額外,別無裝飾,進去,是青石鋪的道路,石塊形狀不一,仿佛隻不過順著采下來的天然樣子略加削琢而成,但麵子一概磨得平滑、塊塊安置妥帖,整條道路中間略高、兩邊輕緩的低下去,鑲邊有暗砌的下水溝,縱然新下了場雨,路麵也不過溫潤,竟一點兒水窪也沒積。兩邊說不得蒼鬆偃蓋、古檜盤龍,又有好楓枝點綴其中,經了霜,葉子也不落、也不皺縮,隻管平平展展暗紅在那裏,片片似故紙、脈脈如碧血,便見氣骨。

這道路到了頭,是塊大假山堵住,石骨嶙峋、山壁瘦勁,作了別樣的影壁,道路在它後麵一彎,變細了,分成兩支,朔華照例又被帶上右邊一支,旁邊的植物又有不同:鬆柏消失了,隨步但見老柳樹、新梅花,中間略點幾峰秀頎假山石,空氣為之一清。

道路前麵,有個女人站著,不需言語,單看那站的姿勢,就像在等待。

領著朔華的婆子快步上前見禮:“豫娘。”

那被喚作豫娘的女人,著身白底銀灰暗紋的裙襖,個子略矮,一張臉倒不見得多麼漂亮,然而皮膚保養得極好,朔華乍一看,當她最多三十歲,待近了端詳,她目光冷峻、神情若枯木死灰,又仿佛至少六十了,這種反差,出現在同一個女人的臉上,說不出多麼古怪,朔華嚇得不敢再看。

婆子已放開朔華的手,豫娘跟著伸手過來,把朔華挽了,向婆子略一屈膝,算見過禮,竟從頭到尾沒說話,就把朔華牽了走。

朔華感覺到她的手不似她的神色那麼冷,倒是柔軟溫暖的,而且握住朔華的力度也恰恰好,縱是母親抱持嬰兒,也不過這樣小心輕柔罷了,因想著:“有這樣手勢的女人,總不能是壞人。”畏懼之心稍去,低頭欣賞起路邊的花草來,忽聽頭頂一個聲音問:

“你是朔華?”

卻是豫娘問出來的,聲調平緩、沒有溫度。朔華沒料到她會說話,嚇一跳,定定神,答道:“是。”

“你剛剛看了我幾眼,又不看了,為什麼?”豫娘問。

朔華不敢造次,小心揣摩了會兒,道:“怕失禮。”

“那如果不怕失禮的話,你還想多看幾眼?”

“……是。”

“你在我臉上看出了什麼?”

“朔華不敢!隻覺得您……挺奇怪的。”

豫娘便不再問下去,過片刻,幽幽歎口氣:“倒是個老實孩子。”腳步停住,道,“我是教你們樂器與茶道的,生活上有什麼事,也可以問我。以後叫我豫娘就可以,明白了嗎?”

朔華點頭道:“明白了。”

豫娘抬手一指:“進去吧。”

她們停在個屋子前麵,兩邊是茂密的老槐樹,冬日的影子淡了,在枝葉間微微灑下來,遠遠能聽見濤聲,不知是哪條江河,屋子很高,像是個廟堂,要有五步台階才到門,瓦蓋墨色中帶著綠意,尖角挑起白茫茫的日光,有一種出塵的莊嚴,門畔階前沒有任何人,朔華惴惴然進去了,這建築卻原來是個“回”字結構,室內又做了條回廊,朔華硬著頭皮望裏走,繞了小半個圈,才見到個房間門,門敞開著,裏邊像是個課室,頂頭坐著個男人,約有三十來歲年紀,一身青布袍,形容清瘦,氣質不知怎麼的讓人想起仙鶴;下麵一室全是女孩子,都盤膝坐著,頭上頂著個托盤、托盤上有個木碗、碗裏似乎還有水,她們膝前都攤著本書,偶爾垂下眼皮飛快的向書本瞟一眼,像在背誦,卻不發出聲音來、頭部也絕對不動。

朔華站在門口,尷尬地僵住,也不敢進、也不敢說話,隻盼室中人能發現她、指示她接下去該怎麼做,室中人卻一個都不望向她。朔華隻好悄悄退開,連大氣都不敢出,退後三步,這才轉身,開步走,那室內的男人忽道:“你要去哪裏?”

他的聲音不高、也不算多麼動聽,但非常舒服,像清晨微明的陽光、或者山中的風。

再舒服的聲音,這麼突然發出來,也難免讓人受點驚嚇的,朔華聽見室內“咣當”一聲,一個碗跌下來了,接著又是陸續好幾聲“咣當”,大概是受第一個跌碗女孩子的影響,有幾個人忍不住牽動脖子,於是引發連鎖慘禍。

“你聽見我的問話嗎?”男人已經走到門口,再一次詢問。

朔華確定他在對她說話,轉回身,心怦怦跳起來。

他站起來,個子好高,配上那消瘦的脖頸、微蹙的額頭,越發像仙鶴了。青色袍角淡淡一飄,冷漠而溫柔,這兩種感覺本來也是絕不能共存的,但在他身上,什麼好像都可以發生,朔華不知為什麼對這個男人深感畏懼,唇角卻自己挑了起來,微微一笑。

“你為什麼笑?”他道。問得與豫娘不同,豫娘沒有他威嚴;與爺爺也不同,爺爺沒有他磊落。

“小女聽教訓說,同人見麵打招呼,應該展露笑容,這是禮貌。”朔華向他行一個女童的屈膝禮,“您好,小女姓虞,是豫娘領小女來的,不知您是否知道,小女該到哪裏去?”

她其實沒有說全部的老實話:對他地笑,是自然而然發生,像明月西升、金烏東沉,哪有什麼為什麼呢?我們有一些行為是深思熟慮後才做的,而另一些行為,卻隻有待它發生後、替它找理由的份兒。像觀星師試圖解釋一顆星星為什麼墜落、另一顆又為什麼發亮,至於最後想出來的理由,到底是天意示警、還是神仙捉弄,觀星師自己也不能決定它的真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