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大好頭顱飛匣劍(2)(2 / 3)

朔華這樣苦心求全,最後卻白打了水漂——吟湮自盡了。

她大約很動了點心思,顧慮到上吊者會流血伸舌、投水者會肮髒浮腫、跳樓者會手折腦裂,都不好看,便抹了金戒指、金耳環、金掠子,一股腦兒直著脖子全吞下去。金子重,吞下去會墜破人腸子,倒不傷儀表的,她一身白衣整整齊齊爬到床上等死,腸破的痛楚起來了,不願意叫痛,硬咬毛巾忍著。別人發現她屍體時,毛巾已咬得稀爛,遺容顏色如生。旁邊一幅字紙:“質本潔來還潔去,一生清名唯對天。”

她竟一死以表清白。

朔華看著那毛巾,心中一動,轉身折回房裏,看琳琅的帳子,檢出幾個破洞,暗暗點頭,臉上一時喜、一時懼,終於都掩住了,將整套被帳都拆下來拿去洗。

水房裏撞見銀毫,銀毫現在瘦多了,下巴尖出來,倒比以前更見秀麗,隻不再笑,臉上總有種小老鼠在洞裏窺人的神氣,細聲問:“怎麼洗這麼多?”

朔華不撒謊:“給琳琅洗的。”

銀毫瞪大眼睛:“你給她洗什麼?”

“都落滿了灰,我看著難受。房間裏幹幹淨淨的,就它們髒,還不如洗了。”

銀毫搖搖頭:“要讓青萍姐知道,她會怎麼說?準說你不如卷一卷丟進櫃子裏就完了。”

朔華對手裏的東西看了又看:“總覺得可惜,都是好料子呢。算了算了,糟蹋了東西總不好,這布料髒久了隻怕洗都洗不出來。”

她臉上那小氣巴拉的表情,跟真的一樣,銀毫給哄住了,沒再深究。

那段時間,是豫娘暫代司宮之職,然總不是長久之計。不久,院裏又辦了個補考,要選出新司宮來。

青萍早就把所有考試課業都惡補了一通,誓要博取頭名,奈何考秀才靠能力、考狀元卻要靠命。這一次,青萍又成了個青衣陪考的,頭名落在另一位姑娘頭上。

這姑娘名喚吟君,比吟湮隻差一個字,性格低調得不得了,聲音低得像蚊子、在院裏行走隻像個影子,表現從來不出眾,萬沒料到今番奪魁。

更沒人料到,她一上台,就重提“跌跤跌死”那一案,宣布:“我看到人是書玎、四月推到石頭上的。”將青萍與明朱推出來的先鋒,借這個名義都加以杖責。

吟君一定跟行刑的示過意,書玎當場被打得奄奄一息,四月也好不了多少。吟君道:“天氣熱,怕她們傷口發炎,傷了性命。”叫拿鹽水來,親自給她們擦拭。鹽水漬著傷口,何其痛楚!書玎兩人當場狼嚎鬼叫。吟君輕言慢語道:“疼嗎?要不,換烈酒來洗?”兩人駭得死命搖頭:“不不,不用換……不疼。”

青萍明朱兩人怎能容許自己的親信受這樣折磨,挺身而出要施以援手,吟君眼波輕輕流轉:“對了,當時我看見還有人影一閃,莫非是幕後黑手?書玎、四月,你們說出來,不論跟什麼有關,我都賞你們。”明顯誘供。青萍明朱齊齊變色。

她們在跌跤事件中倒不一定都有份參與,但其他花招少不了,被打的這兩個小鬼既是各自陣營裏的急先鋒,當然知道一些內幕,說出來,大夥兒須吃不了兜著走,就被一鍋端了也未可知。

幸而書玎她們也知道厲害,咬緊了牙關哪敢說話。吟君聳聳肩:“為了避免你們發生危險,今晚在小萼間好好養傷吧。”

微雲院裏有兩個活動戲耍用的廳堂:大花廳和小花廳,小花廳旁邊有個房間,精致穩妥,因為花下是花萼的緣故,女孩子們喚它“小萼間”。當下兩人被抬去了那裏。院裏出了個老婆子給她們守夜。

吟君一直坐在小花廳裏,不許別人靠近,她說:“我怎能讓有些人過來滅口。”

暑氣濃了,暮色漸漸落下來,紗衣裹在身上,有層曖昧不明的汗味。吟君親自提了個桶子往磚地上潑水,“唰”地潑下去,挨了一天暑熱的磚頭就“嗞”叫起來,像挨到水的熱鐵、或者麵對夫君的新婚女子,蠻不願意的呻吟、抗拒,多麼害怕似的,吟君冷著臉一掬一掬隻管潑灑,花磚無可奈何的妥協下去,不再裝模作樣嘶叫,乖乖吮吸起清涼的井水來。

磚縫裏有一片小草,那麼微小,統共隻有一寸莖、一卷葉子,被白日的陽光灼到半枯,現在也終於回複一點綠色。吟君冷眼看著。

她知道它總有一天要枯死的,然而在死之前,它還要掙紮著綠下去。世上就是有這麼多愚蠢的小草,才能有那麼多綠意。

吟君知道自己也很蠢,所以有的事,不能不做。

她給婆子一杯鹵梅水解暑,婆子飲了,滿口價道謝,說味道好、過癮。

當然過癮,吟君在裏麵攙了酒。

葡萄兌糯米釀的稠酒,幾乎沒有酒味,但後勁綿長,拿一些攪在鹵梅水裏,嚐是不太嚐不出來的,一時也醉不倒人。

吟君本來也不指望迅速把老婆子醉倒。她很有分寸,很有耐心。

當年對弈時,吟湮微笑說:“死丫頭就是沉得住氣。”那時吟湮發鬢邊簪了朵妃紅的垂絲海棠花,映得眸子濕潤美麗,吟君記得很清楚,她自己佩的是月白海棠。

她跟她一起手栽的,並蒂海棠開。

吟君倚在門邊,閉了閉眼睛。

婆子的鼾聲扯起來了。蠢婆子,暑熱裏累了一天了,很快就會睡著的。吟君知道。加了一點酒,可以幫助睡眠更深更沉。

她立在門邊,寂寂不語,也沒有走進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