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卜不出結果。
不過也沒什麼區別吧?所有人身上都是黑光,所有人都不得善終。問題隻在於朔華能在夾縫間走到多遠。
她的目光落在窗前的桌子上,那裏有一本書——不,確切地說,是個本子,翻開了一點點。
奇怪,朔華想:她被安排來書閣打掃衛生,桌上就有本半開的書,簡直在請人去翻閱,實在太自然了。太自然的事總是不可信的,所以,如果她去翻閱,會不會也有人“很自然”地在窗外看見,跳進來捉住她,她才發現自己看的原來是禁書?
這樣想著,朔華就完全不理會桌上那本書,裝著去撣窗簾架子,把窗簾放下來,遮住了窗口,而後才低頭,看書頁露出來的幾個字:“他喜歡用右手握住我的左手……這種疼愛像鴉片煙,來得那麼無禮和纏綿,”似乎是什麼秘史?朔華到底抵不住誘惑,翻開了那一頁,讀道:
一切都是計策,早就安排好的。陳子南行囊中有錢,但性子狂、喜歡議論朝政,媽媽想派個花魁娘子兜搭他,怕惹出事;想放著他不管呢,又舍不得他的錢,想來想去,想到我反正生意不好、又正通點兒文墨,就叫我有機會的話勾引勾引他。這種事,我竟然也答應。
我性子傻,跟人打個賭,都不曉得賴賬的,何況媽媽的命令?上次蝶仙她們擲骰子,誰輸了誰去給牆外花子喂飯吃。那花子,好麼!渾身流膿,髒得要死,躺在那兒不知是死是活。我輸了,就去扶著他頭喂,看他咽幹飯不容易,回來拿盞百宜羹。蝶仙笑得前仰後合,我自己的丫頭珠兒訓我:“你就死賴著不去,誰還能拿鏈子套你去?”我想想:“對哦。”停一停,還補一句:“不過幹飯真的不好咽。那盞羹是要的。”珠兒氣得喘粗氣。
其實她氣性太大了。青樓裏做事,哪裏計較得了那麼多?鶯鶯燕燕滿樓,個個標致伶俐,到頭來善終的能有幾個?那花子吃完飯對我說了一句話:“姑娘,你必有善報的!”……
青樓?可真作怪!微雲院裏怎會有青樓的記錄?朔華大奇,翻到第一頁,一目十行從頭念:
我記得那天,廊外的雨下得真大,“嘩啦啦”一片雨簾子,屋角“螭吻”瓦當[ “瓦當”是古代瓦簷上的裝飾。 “蚩吻”一稱“螭吻”,為龍子。據明代陸容《菽園雜記》記載,“螭吻其形似獸,性好望,故立屋角上”。而關於龍生九子的名單,兩說並存:蒲牢、囚牛、睚眥、嘲風、狻猊、霸下、狴犴、贔屭、蚩吻為一種說法,另一種說法是憲章、饕餮、蟋蜴、(蟲蠻)(蟲全)、螭虎、金猊、椒圖、(蟲刀)多、鼇魚。]那兒聚了水,直衝下來,撞在青石板上,激起大片水霧。
我把手搭在窗沿,蔻丹轉眼給濺得透濕,像眼前寂寞的日子,桃花般豔紅底子上不知淚珠還是水珠,總歸淒淒切切,隨便往哪兒一搭,就要過完了似的。樓下管弦卻正緊,客人們興頭真足,愈是下雨愈要鬧,一個叫李霽的喝醉了,竟然奔到雨地裏去,敞著袍子長嘯。一個小丫頭來拉他,他還要叫:“不要管我!——婊子無情——你們既然無情,又何必管我!”
我聽得冷笑,十指仍然按在窗沿,麻了,並不覺得冷,任雨打著,蔻丹倒更顯嬌豔了。
“咚咚咚”有人踩著樓梯跑上來,亮嗓子就喊:“哎你個傻丫頭,怎麼還不下去?”——這是叫我了。
我回過身來,認得是蝶仙,下意識拿手掠掠鬢角:“頭發毛了嘛……”“你的梳頭娘姨呢?”她問,左右一張望,也不待回答,立刻自己又道:“好了好了,我幫你罷。下麵忙著呢!討媽媽罵?”便急急蘸了一抿子的刨花水,給我刷了兩鬃、又刷劉海,推我走。我慢騰騰跟她走下樓,燈影搖動,一陣風正吹動樓下滿堂人的衣襟。
後來我一直覺得,陳子南是被風吹進門的。
他全身被雨打得濕淋淋,眉毛那麼濃、眼睛那麼明亮,進門來,甩了甩袖子上的水,嚷道:“仲恒在哪裏?”
我們這裏頂受歡迎的一位熟客,便叫何仲恒,一見此人進來,“啊呀”一聲,把頭埋進袖子裏,大著舌頭道:“子南兄!我我……可不是故意的。”
這當兒,滿堂有一半的客人已經識得此人了,紛紛起身見禮。他就是京裏來的客人、何仲恒的表兄,姓陳,字子南,出身頗為富貴,年紀雖輕,據說學識也是極高的。媽媽特意跟我提的人,便是陳子南。我多看他兩眼,不知為何就有點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