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煙當時其實並不知道她們的同盟,但是女人嘛……“聽說虞太嬪也喜手談?”如煙拈子對朔華道,“不知她一步要計算多久。從前有人教過我,不用去想三步以後,隻要打棋勢。”
如煙打這個勢子,賭孫仲娘跟孫家四妹之間,不管有什麼秘密,隻要讓她們計劃出亂子,她們就會互相猜疑、互相揭發。
如煙並且賭,方小草可以成為打進她們之間的楔子。
如煙故意讓方小草和涼瑞一同入獄,孫粉兒果然去獄中收買方小草。方小草素有野心,又當初被如煙拋撇在民扉、複進了永巷,很吃了些苦。雖然最後也是如煙救拔她,她心裏不是沒意見的。有別人肯招攬她……就換個竿子往上爬唄!如煙不叫她跟王陽薦枕,是愛惜她身子麼?她想,實在也斷了她向上的路是真的。賢平嬪肯成全她,好,她已經背叛了如煙,回頭無路,隻好一條道走到黑。
那柄劍沒洗,倒不是故意的,方小草當時沒想那麼遠,隻不過……怎麼說呢?鬼迷了心竅,就藏它起來了,該用時,開了鎖,幹涸的血跡肮髒似一團叫人不想回頭看的舊夢。她把它呈出去。
她實在不知道這劍怎麼就成了斷送自己的凶劍。
宮正司行刑執事來執杖時,方小草大哭,嚷叫冤枉。當時獄外行刑,犯人們口中都開始塞鋼絲撐的麻核,效果不錯,憑你怎麼折騰,硬是嘴裏撐得一聲都叫不出來,但後宮裏還未行此例。方小草剛開始叫,叫了也就叫了,還接著叫,那也不過塞塊布堵上。
這布離她嘴唇皮子還有點距離,方小草主動停止了叫喚。
她看見一個人盈盈走來。
這時候斜陽已暮,天地間有層蒙蒙的霧,這人像是從霧裏凝出來的,裙裾撐開似新綻的花,眉目間是真誠的寧靜與關切。方小草恍惚了,像是很多很多年之前,她還在青樓裏,沒有聽如煙的勸告,淪落到非常悲慘的境地。雖說青樓裏的孩子說起來就夠悲慘……但是這些宮裏的人們知道嗎?青樓裏最當紅的姑娘,那叫“書寓先生”,再挨下,“長三姑娘”,過的是什麼生活?最好的食酒、最新的衣飾、最奇的珍玩,都盡著她們挑。她們把客人控製在掌心裏,他們比孝子還俯首帖耳呢!鴇母也不敢忤逆她們。尊貴的大人、富有的商人,趕著討她們的歡心,市麵上頂頂奢靡的生活就在她們的香閨裏,什麼命婦妃嬪,比得上這樣風光?雖說靠姿色吃飯,當紅也沒幾年……但是命婦嬪妃們就能保證後半輩子一定開心麼?誰要說這樣的青樓女子悲慘,方小草第一個不答應。——再挨下去,當紅姑娘身邊的丫頭,婢隨主貴,其實也還過得去。可惜紅姑娘不好當、紅姑娘身邊使的人也不是容易的,方小草資質普通,若苦苦攀一個普通姑娘、當個普通使喚丫頭,也能過太平日子,這也是如煙勸她走的路。方小草不服,非想掙個地位,鴇母既不肯花血本培養她當姑娘、她隻有作粉頭去。粉頭是不必鴇母開銷綾羅綢緞裝裹、琴棋書畫學藝的,豁出身子就能幹,幹得果然好了,也可以晉升。方小草就指著升到嬪妃都不及的奢靡地位去呢!沒想到鴇母法眼無差,她果然姿質欠妥,白給人睡壞了身子,也沒在花國闖出名頭,眼見要臭肉終老,如煙成了太子心尖上的人,接她出了苦海,那時候也是陰鬱傍晚,天角還有點微光,是淡青色的,帶著質感,像一種美麗的畫紙,如煙戴個雪灰緞頂點珠的秋帽,細珠子垂到眉前來,背著光,臉部成一個剪影,看不太清,可線條那麼秀麗,舉止寧靜而關切,容容易易就把方小草救了出去,好好調理她的身子。這是方小草第一次受如煙搭救。
後來如煙在民扉出逃,方小草進了永巷。宮裏的永巷,就是青樓裏的粉頭窩、人肉鋪,雖然一個用下半身幹活、一個不是,同樣肉身挨苦。末了本來凶得要命的管事嬤嬤幾乎要趴到方小草腳下去搖尾乞憐,誠恐誠惶送她去“淑媛”身邊。這是如煙第二次救她。
一個人經不起幾次苦,方小草膽都已經被嚇破。痛定思痛,她決定這是因為自己沒有能力。如煙再有本事、對她再好,也不能每時每刻看顧她。隻有她自己手裏有了權柄,才能不受人欺負。賢平嬪把向上爬的天梯遞給她,她真的很難拒絕。
這樣辛苦,最後也要被杖死嗎?她冤。冤得眼睛都迸出血來。通紅的視野裏新綻花蕾般光豔照人的身影,第三次。第三次如煙會把她從絕望的境地救出來、教訓她、繼續照看她吧?
她淌著血淚:“救我。”
“好的。”如煙冷靜答應著,走到她的刑凳前。
行杖執事暫時頓了頓,防備淑媛從懷裏掏出免罪金牌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