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6章 嘶馬出門白夜長(1)(1 / 3)

月光很好,潑水一樣燦爛的流下來,簡直像個大晴天,雲朵很白,綠丘上那座高石台也很白。它叫歸羽台,還是成祖時候建的,相傳他中年時曾遇見個仙子,亦或隻是隻漂亮的鳥兒罷?總之讓成祖很是欣賞,但它畢竟是隻鳥兒——亦或仙子,宮中是留不住的,不久也自去了,成祖便題了首詞道:“自是天邊逍遙子,豈容移向苑裏栽。啊呀罷哉!將山巒陪你搖筆墨,銀漢照你影徘徊。恁時歸來?中宵時爇一炷香,鳳凰台上,羽動雲開,知是卿來。”

後來銀漢還是銀漢,成祖的屍骨在陵墓中腐爛了,高高的石台還是在等待,台上的燈火還是在燃燒。朔華看見一個身影在石階的中端,穿件時鮮樣式的銀沙色宮裙,肩膀聳得很高、腰線紮得也高,裙裾長長的拖下來,裁得很瘦,應該是瀟灑的,站在那兒遲遲不走,也就有了猶豫的氣息。

或許她並不是猶豫,隻是在等待。

日換星移,我們一直在等。有時我們知道我們在等誰,有時不,可還是年深日久的等下去,懷抱一簇鮮花,能靜靜聽到花香凋零的聲音。

朔華極輕聲道:“太嬪。”

虞珂像一朵錯了季節的花兒,豐白恬美的開在寂寞的高高台階上,回頭,一笑:“你來了。”

宛如初見。

朔華飛快仰頭看一眼上麵的燈焰。一年一年,飛羽當然永遠都不會來。思念的人都已經死了,思念的翅膀還沒有回來。但燈火總是燒著的,像最初要求的那樣,讓雲上的客人都可以看得見。於是,當然,宮外都可以看得見。

有時候燈火會有些搖晃,有時候燈火會一明一滅,有時候燈火甚至會變點顏色。這些都可以傳訊用。

虞珂當然不必利用這裏的燈火來傳訊,可是如果她死在了這裏,誰都會認為她向外通風報信時,被殺了。

“為什麼要陷害我?”朔華問。

當時她們已經都站在台階上,虞珂要高出十幾階,朔華不得不仰頭看她,同時默默估算她到歸羽台頂的距離。還算安全她如果要衝到台上踴身跳下,朔華應該還來得及攔住她。

“陷害?”虞珂不明所以屈起食指,輕輕叩了叩額角,“提醒你一件事,李陽還在位,正朔還未偏移,我若讓王以為你背叛他,這叫陷害。我若讓反賊頭子以為你背叛他,這就——”望著天空想了想,非常高興地笑了,“好吧,這也是陷害。”

“你沒有理由這麼做。”朔華戰栗道。

“有的,”虞珂地笑容似西移夏日,蒼涼地溫和下來,“霽哥哥死了呀。”

是啊李霽死了,又怎樣呢?當時虞珂並沒有多強烈的表示——嗬,雖然現在想想,她逐漸露出瘋狂跡象是從那時開始……可又關朔華什麼事呢?

“其實我以為沒什麼大不了的,”虞珂把雙手向兩邊一攤,“他隻是個男人。對我來說當然是比較重要的男人,但再重要也沒有我自己重要啊。有他或者沒有他,我還是過我自己的日子。”

“那麼——”

“可是我過的是什麼日子呢?”虞珂低頭看著鞋尖上銀飾挑的月光,“快樂是沒有了,他一死,連可念想的影子都沒了。我好像罩在眼前的布忽然掉了下去,看見唉呀,原來眼前是懸崖,活著死了都是懸崖,早一步遲一步罷了。我早死了,還能給人添點惡心。多好,我這輩子總算由著我的心意有了點用。”

“可——”

“關你什麼事,你想問?唉,每個人都關心自己。說什麼無私真是太好笑了,自己當然是最重要的。你記不記得我說過,你受的痛苦,哪怕出自我的手,我都將同等承受?那麼反過來說也是可以的吧,我走的路,你答應跟我走。我去死,總也要帶你去。”

“不是的!”朔華雙手掩嘴。她的效忠並不包括——好吧一開始仿佛覺得也應該包括殉難的——但事到臨頭才覺得還是不想死,尤其這樣被主子帶去死,像隻狗、或者一匹馬。別人都讚賞馬和狗的忠誠。主人死的時候帶著它們去死,大約也體現了對它們的愛。但這樣的愛對朔華來說有什麼用呢!

“不用擔心,”虞珂鞋尖碾碎月光,“如煙說服了我,她說你可能會有其他的路願意走。即使懸崖在前,誰知道你有沒有翅膀會飛呢?所以我想,放你條生路,替你搭一步路,之後你能不能飛,看你自己了。”

朔華急促的迸出一個字:“不。”

“又是不?”虞珂嘲笑道,“你今天的囉嗦和拒絕,比你一輩子都多。”

朔華緊張的盯著她,生怕她猛地一跳。王家建築什麼都好,又華貴又氣派,就是不防死,往哪跳都很容易。如果不是特別追求完美的話,其實也不用非得爬到台頂才跳下來。

虞珂輕移蓮步,拾階而下,對著朔華走來:“你怕什麼?就算從台頂跳,也不一定死得了的,你不用防備我。”

她的手指挨著了朔華的衣裳,朔華輕聲道:“我不用防備你,你是說,因為我要親手殺了你?”

“是啊,”虞珂仔細搜著她襟懷,“你把凶器帶出來了吧?有沒有?”

朔華默然從發唇上拔下佛手金魚銀簪。

並不是純銀,所以具備一定硬度。至於簪尖,銳利得足以殺人了。

“對,這樣取用方便,說起來也不是特意帶的凶器。”虞珂很歡喜,“進可攻退可守,你果然想得周到。”

朔華低啞道:“多謝誇讚。”

“所以呢,反正你也存下自衛的心思了,就當我要殺你吧,你還不是殺了我?衝這裏來,”虞珂摸摸脖頸、又探探自己心口,“或者這裏?哪一個死起來比較不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