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6章 嘶馬出門白夜長(1)(3 / 3)

“不,不是你的原因。”如煙果決道。

“啊?”

“他如果愛你,你不管是什麼樣子他都會愛。他如果不愛你,你溫柔,他嫌你太悶;你活潑,他嫌你太吵;你是薄荷草,他偏愛八仙花;你是香石竹,他迷戀金縷梅。這不是你的錯。”

朔華長長籲出一口氣。她曾經悄悄的自卑這麼久,原來,誤會了。

他隻是不夠愛她,就是這樣而已。

而他們三個人越行越遠,直至覆水難收。

朔華蒼涼的出宮來,奉淑媛鸞旨直詣紫宛所在。

紫宛是“花深似海”的紅姑娘。“花深似海”的媽媽史菊芳私種煙草斂財、後來又被南小郡子招攬,經虞珂告發之後,已經下了大獄。青樓也關張了。不過青樓裏的大部分姑娘完全不知道謀反的事,而且都結交了有力的客人們,到王麵前求了情、如煙也肯幫她們說話,於是紛紛脫罪,有的投了其他青樓,有的就出來單幹。紫宛自己開了個歌舞坊,生意倒是紅火,前頭門臉兒一看就是新建的,塗金錯玉,也很種了許多花樹,皆是新移栽的物色,模樣高大、長得也生猛,隻不脫那股浮俗神色,跟宮裏上百年經營自不能比,倒也襯這個地方。弦滑管亂,歌笑相間,幾乎要衝牆而出。在這裏完全看不出有戰亂,或者越要戰亂越要尋歡罷?像個識相的中年婦人,淪落風塵,於是索性敞開來賣,笑著賣總比哭著賣好,歡樂裏有種歇斯底裏的意味。

朔華皺了皺眉。

她自然不能大喇喇從前門走,須從後門繞行,這一繞就繞出大半個坊身,見個雲朵形小門,倒悠然有古意。有個老蒼頭,留得一口好胡子,穿套青灰細布博袍連褲,一雙薄底布靴,早候在門口,默不作聲對朔華施了一禮,領她進去,前頭一堵照壁,雖不甚寬大,然白粉施牆、黑瓦蓋頂,沉著清致、苔痕隱隱,竟有些年頭了。繞過照壁,另有個眉毛鴉黑的女人候著,也默不作聲對朔華施了一禮,接替老蒼頭領朔華往裏走。朔華不期然有種童年時剛回虞家的感覺,隻沒有那般惶恐了,多幾分好奇,想看這紫宛是怎樣的人。

裏頭是極清幽一個小院,原來是官宦老宅,紫宛買了下來,前頭新動土木、擴充成歌舞場,後頭卻是自己居處的靜舍、並招待有品味客人用的。

那鴉黑眉毛女人領朔華進過兩重回廊,環境益顯靜美,空氣為之一清,竟仿佛與外頭隔了一個世界似的。笙歌隱隱傳來,有如仙樂。又有一個年輕女子上來,瘦伶伶的小貓的臉,涼瑞。

當時朔華耳墜裏的兩顆毒,一顆固然是暴死無救,給了明惠嬪,另一顆卻是假死三日,氣息俱絕,之後複蘇。

這一顆遞給了涼瑞。

涼瑞服毒而後投河,誰都當她溺斃。如煙說服明惠嬪放過她的屍身,運出宮來,在紫宛這兒複蘇,換了個名字,改頭換麵,再世為人。於是她對如煙和朔華忠心耿耿,再無二話。

她溫柔而卑怯的瞅了朔華一眼,向前麵一個房間示意:“您可以在這裏等宛老板。”

那是個很小的房間,四壁裝飾著精致的雕花嵌板,上頭垂著兩座天鵝般優雅垂頸的吊燈,燈座上還插著幾枝半殘的蠟燭,並沒有點燃,有人側對著門、借著窗前的光,摩挲著一塊金燦燦的木頭,正在雕刻。

這是榮薩,朔華一看就知道了,但是奇怪,身形比她記憶中瘦小很多,肩膀很不雅觀的聳起來,脖子像鵝一樣長長的向前伸著,有點像上頭吊燈的樣子,但與優雅完全不沾邊——咦,他的脖子一直是這樣長的嗎?

而且朔華從來不知道他會雕刻。

朔華忽然很好笑。費了這麼多力、傷了這麼多神,到頭來是這麼個陌生人。值不值?掛著他,還不如掛著江雁齋呢!至少在她九死一生時,是江雁齋陪在她身邊,而不是榮薩。

她抽身要走。

足音驚動了他,他回頭來,看見朔華著件秋香色盤金衣裳,腰係蝴蝶五色絛子,欲留不留、將走未走,耳後一片膚如玉凝,睫下更見神比水清,絕不是尋常姑娘家,呆了呆,立刻局促的往旁邊一躲,麵紅耳赤。他認出她了嗎?朔華心跳畢竟加快了,站著,等他開口。

半晌,他吭哧吭哧道:“姑娘你找誰的……宛老板不在這裏接待……那個什麼,都在前麵……我這兒,跟你們……沒什麼關係的……我不是說——就是……”

朔華呆了一會兒才聽出來,他把她當作“那種女人”。

也對,出入歌舞坊的男人和女人,還有哪一種呢?至於朔華的氣質,跟歌舞坊搭不搭調,他沒有義務看出來,再說青樓裏氣質高華如仙、羞澀如處子的女人也都不少,朔華如何就該例外呢?

他真的一點都沒義務認出她。

朔華細細打量他,他濃眉大眼還跟以前有點像,眼神氣質卻不一樣了。變了,或者根本是她記錯?畢竟那時,她隻是個沒見過世麵的鄉下窮女孩,而他不失為一個善良端正有情趣的男孩子。現在呢?他是一個紅妓女下討生活的大齡男人,她卻已經曆盡滄海,見過了清俊如鶴冷沉如刀的江雁齋、英武放誕的王陽、晴明英正的太子巍、秀膩靜鬱的南小郡子,見過了各形各色優異的男女,榮薩在她心裏投下的影像,始終不曾因他們的出現而失色,直到他真人再次擺在她眼前任她看,她才發現,他根本跟他們是不同等級的人。她眼界已經高了,禮部尚書葉締,在許多女人心目中何曾不是秀逸超拔的美男子,據她評來已經隻能算二三流貨色,何況榮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