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忘了。
從鄴城到長安,走了多少時日,我……忘了。
我被安置在長樂宮裏,和姐姐一起。這是座非常恢宏非常華麗的宮殿,宮人每次行禮都會說:“長樂未央。”我問姐姐是什麼意思,姐姐告訴我說,那是一種祝願,表示歡樂啊,永遠沒有盡頭。
我沉默,然後我笑了。
我想那一定是個非常可怕的笑容,因為那以後,姐姐就不大與我說話了……不,其實在之前,她也不大與我說話,或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盡心盡力地照顧我,但是她看我的眼神,分明恨不得親手掐死我。
她恨我,因她愛我至深,她想要我死,因為生不如死。
我也想過,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沒有死。
苻堅對我很好,大多數人都這麼認為,凡我所求,無有不應,他將我的族人遷入關內,但是允許他們聚居,他給我的兄長們體麵的官位、爵位,他自己過得很簡樸,但是縱容我,極盡驕奢。
珍珠如土金如鐵。
於是長安有歌謠:一雌又一雄,雙飛入紫宮。
這讓我想起關於鳳凰的傳說,鳳凰是分雌雄的,雄為鳳,雌為凰,漢時司馬相如就曾以鳳求凰曲贏得文君歡心,文君當壚,司馬操琴,但是後來,以一首白頭吟而終,我還記得琴曲裏唱,鳳兮鳳兮歸故鄉。
我向西眺望,煙塵渺渺,鄉關何處,縱山河在,國破家亡。
從冬到春,從秋到夏,我再沒有步出過宮室,我的存在,於苻堅是奇貨可居,於後宮是一種尷尬,而於我鮮卑慕容,則是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他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就是我,起初也不明白。
後來明白,因為段元妃。
段元妃是我的五嬸,容色絕麗,我在禦園裏碰見她,她原在遊園,轉眸看見我,她啐了一口,登車而去。
她也是被苻堅淩辱的人,她也知我不得已,她與我有什麼不一樣……不一樣,我知道,是不一樣的,我是男子,當金戈鐵馬,席卷天下,而不是雌伏後宮,取悅於人,我垂頭,指甲漸漸嵌入到掌心裏去,絲絲滲血。
我離開長樂宮,遷居阿房城阿房宮,是因為天下臣民的非議,是因為丞相王猛一再上書,痛陳厲害,要誅我以警世人,苻堅同我說:對不住。我想他最對我不住的,不是今日,而是破城那天,沒有一刀殺了我。
阿房宮裏仿佛隻有我一個人,從早到晚,寂寂,我不說話,我不能入睡,鏡子裏頭發和指甲瘋長,我想總有一日,我會瘋掉的,在死之前瘋掉。
恍恍惚惚地哭,恍恍惚惚地笑,恍恍惚惚度日。
我記得父皇曾說,鳳皇兒以後要做大將軍,要開疆拓土,要威震四方,我記得大哥曾跟我說,衝兒是我家鳳凰,當一飛衝天,當一鳴驚人……還真是很驚人呐,我涼涼地想,涼涼地,無言以對,我的過往。
其實他們都錯了,鳳凰雖然勇猛無儔,但是它是天下最仁慈的鳥兒,它要等天下太平才肯降臨人間的啊,這烽煙四起的亂世,如何容得下鳳凰?
這烽煙四起的亂世,我怎麼就……來了呢?
我是被縛的鳳,烈火熊熊,燒盲了我的目,燒殘了我的爪牙,燒毀了我的翅羽,劫灰重重,要什麼時候,才能夠涅槃重生,讓天下都聽到我的清嘯聲,痛哭聲,吼叫聲,讓這自我心中迸發的烈火,將這齷齪世間,付諸一炬?
我忽然聽到一聲古怪的鳴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