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不住感慨:要做一個受害者也不容易啊。
正大為氣餒,忽然小姑娘眉開眼笑,大喝一聲:“有了!”
施施然站起,從袖中掏出一樣物事,半隻阿朱大小,光色溫潤,細看去,竟是一隻玉製的木瓜。
饒是我見多識廣,這時候也忍不住“啊”了一聲道:“這是做什麼用的?”
“我小的時候,阿爹給我講解《詩經·衛風》的時候說,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小姑娘給我解釋說:“是就覺得,應該時刻揣一木瓜在身上,什麼時候碰到好看的人,可以直接丟去砸他。”
喲,看不出這小姑娘還飽讀詩書!我不由得刮目相看,又問:“可是你……為啥揣這麼一東西呢?”
“木瓜不好保存啊。”小姑娘理由充足:“而且吧,就算能保存,我也不能保證它不被我吃掉,所以,為木瓜的安全起見,我叫人打了個玉的。”
“可是……”我瞟了一眼這隻巨大的木瓜:“需要做這麼大麼?”
“當然,”小姑娘得意洋洋:“你想呀,真要碰到意中人,把木瓜給丟過去,人家沒看上你怎麼辦?”
“怎麼辦?”我虛心求教。
“把他砸昏,拖回去啊!”
我腦後陰風陣陣,忍不住問:“你叫啥名字?”——神啊,這麼厲害的小姑娘,讓我有多遠滾多遠吧。
“我叫默存,”小姑娘笑眯眯地舉起木瓜:“姓羊。”
真難為她爹娘,給取了“默存”這麼有內涵的名字,還是沒有能夠阻攔她長成一個愛說話的小姑娘……且慢!她她她、她就是美人姐姐說的既美且賢的羊家小娘子麼?我腦後的陰風不吹了,換牙疼:果然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眼瞧著木瓜就要砸下來,我忽然想起一個關鍵性的問題,趕緊叫停:“等等、等等,這玉砸我頭上,不會——碎吧?”
“碎”字一出,我恍惚聽見一陣笑聲,那種古怪的,憎恨的,厭倦的笑聲,就仿佛完好的玉璧,從很高很高的地方摔下來,落在堅硬的石頭上,隻一下,就四分五裂的聲音,它從很遠的記憶裏突然冒出頭來,就像是像是打開了一個閘門,記憶如流水,嘩嘩嘩嘩地衝了出來。
是鳳皇啊。
慕容衝就是鳳皇啊。
我落到人間,第一個不嫌棄我模樣古怪,不打算把我燒烤吃掉的少年,他在有月亮的晚上,站在竹林裏,他看我的目光,像是有很多很多的話要說,但是他偏偏什麼都不說,讓我自己去猜。
我想起了阿房宮,閃亮的宮牆,海棠的花,芭蕉的葉子,小橋流水,亭台池閣,竹林如海,蕭蕭,梧桐樹長得挺拔俊秀,葉子碧綠;
朝夕相處,有很多個日夜,朝霞似錦,晚星滿天;
我記得我是陪他出去打獵的時候變成的人形,我沒來得及替他擋去必殺之箭,但是我的眼淚治愈了他的傷,他在苻堅麵前謊稱我是比丘尼,因為我沒有頭發。
大雨傾盆的晚上,我們逃離了長安,他說要我記著他,因為除我之外,這世上再不會有人記得他。
後來我們到了平陽,平陽沒有長安城的繁華,但是那裏有一個很大的瀑布,飛流直下三千尺。
再後來,就開始打仗了……我不肯去見他,他就每每受傷,想要多留我,一刻,或者再多一刻……
思維展開去,就仿佛手心裏的紋路,或者是葉片上的脈絡,纖毫畢現的清晰,眼淚不知不覺湧了出來,落進泥土裏,濕的痕跡,暈染開來——
“咚!”就在我想得出神的時候,忽然頭頂最堅硬的地方傳來驚天動地的響聲,隱約還伴著清脆的女聲解釋:“不會的,它很硬的。”
我悶哼一聲,眼前鋪天蓋地黑了下去。
這次是哪個過路的神仙在耍我!
我想我大概是跟阿玄命數犯衝,自到人間以來,除了第一次餓昏,後來的昏迷幾乎每次都和他有關,比如淝水邊上那一次吧,純粹是給他害的,比如離開鳳皇之後那次吧,醒來頭一個看到的人就是他,再比如這一次吧,又是在他的莊園裏昏過去的。
但是應該說,我阿朱的身體就是棒啊就是棒,沒多久,又頑強地醒了過來,幸運得很,記憶還乖乖地呆在原處,沒有溜掉,我半是甜蜜,半是憂傷地想起過去種種,我與鳳皇的相遇,戰場上的瞬息萬變,他在血腥與屠殺中艱難的呼吸,我被煞氣所染,漸漸不能夠支撐,舞陽公主死的那個晚上,他怎樣低著頭,說:你走。
因為他低著頭,我就看不到他的眼睛,我就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什麼。
他總是要我記著他,我卻在傷心之下,把他忘了個幹幹淨淨,我忘了是誰說的,愛的反麵不是恨,是遺忘。
但是不是這樣的,遺忘,是因為不想去恨。
即便是他趕我走,不想再見我,我也不想去恨他,因為怨恨,遠比遺忘更為悲哀——他是我愛的人啊,我怎麼能恨他呢?
我低頭傻笑。
忽然聽見阿玄在叫我的名字:“阿朱,你又掉下來了嗎?這位是——”他的目光落在紅衣小姑娘身上,紅衣小姑娘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麵頰鼓鼓地泛著紅光,然後,她很熟練地從袖中摸了一樣東西丟過去——
“幹嘛砸我?”阿玄痛得捂住腦袋大叫。
沒有錯,正是那枚木瓜——果然夠硬。
瞧見阿玄委屈得眼睛裏直冒淚花,而小姑娘羊默存興奮得麵如桃花,我忽然知道有些事情發生了,很好,真的,她是個很善良很饒舌的姑娘,和阿玄是天造地設,再適合不過,我心裏忽然歡喜起來:阿玄是很好很好的,他值得一個很好很好的姑娘來照顧他,陪他慢慢,一起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