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他與她的緣分,早就寫在了三生石上。
那麼我又算什麼?
替身?
心裏酸酸的像沒來得及成熟的梅子,又強行壓下去:何必想那麼多,何必知道那麼多?他叫我等他!
他說我隻要記住這一句話。
又聽張果老說道:“如今這世道啊,像鳳帝您這樣尊老愛幼的神仙,可真是不多了……”
沒留神他的身子有意無意又湊了過來,我一驚,忍無可忍地挪了挪身子,口中卻隻客氣地道:“您年紀大,修為高,八卦多,尊敬是應該的——”
“啥?”沒想到這話一出,像是點了個火藥桶,張果老一下子蹦起三丈高,碰到頂上祥雲,又摔了下來:“鳳帝您這話可就不對了,論起年紀,我哪有您老啊……”
我?
我摸摸自己的麵孔,再看看他那張核桃臉,隻覺得剛吃下去的東西翻江倒海地哭著嚷著要出來。
我比他老?
他腦子進水了吧。
那老頭卻較了真,掰著手指算給我聽:“想當初混沌初開,我還隻是一隻小小白蝠的時候,您就已經是鳳帝了,後來我修了個人形,懵懵懂懂也沒有想明白自己是禽還是獸,跟著大夥兒到處拜山頭,拜到昆侖山上……”
他微微閉了眼睛,一臉陶醉:“還沒入山,遠遠就看見一片雲霞,那真是光芒萬丈,攝人心魂,我問左右的妖精那是什麼,他們說是鳳帝涅槃,從那時候開始,我就堅定不移地相信,我就是一隻鳥……”
“等等等等,”我打斷他:“你說,你的原形是一隻蝙蝠?”
“呃……我修成人都有好幾萬年了,大人啊,原形什麼的,那就是浮雲啊浮雲……”
“那個長了老鼠頭的家夥?”
“明明比老鼠漂亮多了……”
啊啊啊啊啊!他竟然就是那個長了老鼠頭的家夥!我像是被點燃了一樣,一下子衝了出去:誰不知道我們鳳凰最怕老鼠啊……
凡我到之處,兩邊的神仙、神獸、神鳥都自動地嘩啦啦分出一條道,我於是就像是踩了滑板一樣一溜兒往前衝,蝙蝠精張果老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追了上來:“……您當初叫我改吃素,我就吃素,您不許我去昆侖山,我就老老實實在天庭多呆了幾千年,怎麼您就這麼絕情決意,一點兒心都沒有呢,我一片癡心……”
我聽得全身的毛都豎了起來,哪裏還敢往後看,直接就衝到了大門口——大門口,正是眾仙雲集看熱鬧的地方,被我這麼一衝,也如水道,嘩啦啦自動就分開了,然後,天宮裏忽然就安靜了下去。
然後……我看到了阿修羅王。
白衣、黑發,負手而立,正說道:“……無論如何,我今日都一定要見到她——”話至於此,嘎然而止。
眾仙屏住了呼吸。
好多……等戲看的眼神啊。
他們、他們在等什麼?
我手心裏沁出汗來,一抬頭,阿修羅王正轉過身來,然後我看到了他的臉,心心念念記了幾百年的臉,就這樣毫無預兆地衝進了我的眼睛。
如火焰燃燒,灼灼光豔,讓我心裏眼裏一時都酸起來,三個字含在口裏,含在舌尖,不知道什麼緣故,就是說不出來。
發出來的隻有嘶啞的“啊啊”聲。
而後麵那個大叫大嚷的蝙蝠精已經衝到我背後,沒刹住腳,我於是輕飄飄地被撞出去,撞老遠,撞到慕容衝的身上,然後在我反應過來之前,嘴裏就被塞進一個東西,在我反應過來之前,那東西就一骨碌滑下了我的喉嚨,也在我反應過來之前,慕容衝的臉距我如此之近,如此清晰,我正要問他“你給我吃了什麼東西”,但是張口,所有所有的記憶,就如同潮水一樣湧了上來,如同潮水一樣將我湮沒。
我的眼淚,也如同潮水一樣,嘩啦啦地衝了出來。
慕容衝笑臉盈盈:“我說過我會回來,阿朱,這一次,你可不能再把我給忘了。”
我方要應“好”,身後又傳來一股大力,我再次被撞了出去,火星四濺,以燎原之勢衝天而起,然後我聽見無數的神仙、神鳥、神獸在驚呼:
“那是……鳳帝啊……”
“鳳帝又涅槃了麼?”
“她這一次,打算把自己燒成什麼東西,一隻蛋還是一隻雞?”
“可憐的阿修羅王,他費心煉製的藥丸,能保住鳳帝這一世的記憶麼……”
“你問我我問誰去?”
“不記得也好,讓她記起以前的事,阿修羅王隻怕跟她沒完,搞不好直接烹了做烤雞,免得每過幾百年又要看到這張臉,多礙眼啊——沒準這就是鳳帝的本意啊,每次見到阿修羅王都涅槃,就算阿修羅王有什麼手段,總不好對一隻雛鳳使出來,太以大欺小了嘛,你說對不對?”
“果然是史上最為老不尊的家夥,咱們開賭吧……”
“賭什麼?”
“賭鳳帝到底是不是在自己身上下了循環咒,每到危急時刻,就……”
“阿朱!”
說什麼的都有,我卻隻記得最後兩個字,它衝進我的腦海裏,留下很深很深的烙印,我想一定有些什麼,是我想要深記的,一定有些什麼,是我舍不得忘記的,但是火光熊熊,所有的麵孔,都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絢爛的火光漸漸褪去,周遭靜了下來,鋪天蓋地的黑,我進入了一個漫長的夢。
我不知道我會睡了多久,大約是很久很久很久吧,不知道慕容衝能想我多久,能記我多久,能等我多久……
有一天,我忽然被一聲驚呼驚醒:“哇,好大一枚蛋,能吃麼?”
登時淚流滿麵。
我慢慢睜開眼來,看見一張絕色的麵孔。
番外 踏莎行
我叫謝玄,字幼度,行七,小字阿遏。
通常阿姐眯著眼睛看我,拖長聲音喊我小字的時候,我就開始額上冒汗,背脊發涼,兩股戰戰,且由衷地感覺到五髒廟在呼喚——餓啊。
我有一個很厲害的阿姐,若幹個很厲害的堂兄弟,還有一個很厲害的叔叔……鑒於以上,我決定去北方遊學,啊哈,這是一個笑話,很冷對不對?其實是叔叔叫我去北方看看,阿姐質疑,北胡蠻夷,何以進益?
叔叔捋須,笑而不語。
我如果是他,大約也說不出什麼話來——作為一個賭棍,願賭服輸是正確的人生態度。沒有錯,逢賭必輸的阿叔又輸了,雖然我叔叔素以聰明決定著稱於世,但是在賭術上,他一直都秉持大智若愚的原則,那是阿叔唯一的弱點,也是上天給我們兄弟最後的活路。
客觀地說,生在謝家,比之這世上大多數的人,實在不能算不幸,問題在於,有一個聰明的叔叔也就算了,如果再加一個能叫聰明的叔叔吃癟的嬸嬸……有一個聰明的阿姐也就算了,如果再加一群成天與你比聰明的兄弟……好吧,兄弟們,我要出去透透氣,我要去見識一下這天下的笨人……我想我心裏會平平衡很多。
於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我偷偷摸出了建康城。
出了家門才知道大好,連空氣都輕鬆得讓人忍不住多呼吸幾次,令我驚奇的是,這長安城裏不但人笨,連鳥都是笨的!
華亭的鶴會唳,會舞,會年年盤旋不去……唔,這隻鳥會說話!
她說她叫阿朱。我在忽然之間找到了拜訪王丞相的借口,一隻會說話的奇鳥,一段街頭巷尾流傳的讖語,那時候我並不知道,她是一隻鳳凰。
鳳凰怎麼會是這個樣子的呢?
她應該有豐盛的翅羽,如火焰灼灼披覆一身,她應該昂頭挺胸,聲遏行雲,引百鳥來朝,接受天下的頂禮膜拜,怎麼會是、會是這麼副……慘兮兮的形容?又怎麼會為一介凡夫俗子所差遣?
雖然他也叫鳳皇,慕容鳳皇。
在燕國覆滅以前,慕容衝並不為天下所知,自然的,秦師入燕,他年方十二,雖然掛了大司馬、中山王的銜稱,也不過就是個尊號,但是後來……各國都知道了,燕國有鳳,美姿容。
我想這樣一個人,必然心存怨恨,我想這樣一個人,應該可以為我所用,我想這樣一個人身上,必然還有別的東西,足以讓他留名於世——燕主慕容暐不止這一個弟弟,慕容家能征善戰的不少,能讓他放心的也不少,但是他將大司馬的位置,許給了他,假使燕國不滅,遲早有日,它不會是一個虛銜。
我摸著下巴想,放虎出籠,縱虎入林,是怎樣一種感覺呢?
養虎為患,秦王苻堅這筆買賣,虧了。
其實我還是錯了,因為那時候我並沒有意識到,慕容衝不是一隻虎,他是一隻鳳,虎落平陽,不過回了山地發威,而鳳凰浴火重生,會焚天毀地,將所有齷齪的過往,都付之一炬——到我知道的時候,不是不後悔的。
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後了。
阿朱是個小姑娘,光頭的小姑娘。
平原公苻暉射出的那一箭,實在在我意料之外——他不是長子,不是太子,皇位沒他的份,他豁出去殺死慕容衝,最好的結果也會為君父所厭棄,但他還是幹了,他或者不夠聰明,但實在是個孝順的兒子。
當然更在我意料之外的,還是阿朱。
我並不太關心慕容衝的生死,在這時候,如果他逃離長安,或能得到我的關注,但是在此之前,有他,閑棋一角,沒有他,一角閑棋,無關大局,而且我並不認為他能避開這一箭,但是當我撥林看去,我看到了那個雪雪呼痛的紅衣小姑娘。
這時候我忽然相信,她真的是鳳凰了。
鳳凰之仁。
這是一個亂世,一個不可能有鳳凰誕生的亂世,魏武東臨碣石以觀滄海,何等氣魄,然赤壁之戰,挾百萬兵馬之威,見明月當空,亦難免自歎,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人生如是,乃至智者狂,癡者悲,愚者酒一壺,依柳入睡。
我想她一定很喜歡很喜歡慕容兄,喜歡到願意以自己的命,換他的命。
這個認知讓我生出一種古怪的感覺,以我過往的經驗,無法解釋和描述。
也許就是這一點無法解釋,讓我下了營救慕容的決定——後來想起那個暴雨之夜,總覺得不真實,風怎麼可以刮這麼可怕,雨怎麼能夠下得這麼暴戾,疾奔的馬車,公主決絕,生死相依的每一個人……而血流成河。
就好像每個人都瘋了,或者是深藏在血液裏瘋狂,在那樣一個晚上,一觸即發。
我回了家。
阿叔覺得我幹得不錯,阿姐覺得我有所荒廢,而堂兄堂弟們則羨慕嫉妒恨,一個一個眼紅得跟烏雞眼似的,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在我謝家,一向是不二準則,換句話說,不會有人看得慣你好過——所以我被阿叔發配了去練兵。
練完兵就是打仗。
緣起於苻堅點兵九十萬,號稱百萬,來勢洶洶,說不緊張那是不可能的,我沒有打過這麼大規模的仗,也沒有試過以八萬對九十萬,更沒有麵對過這樣嚴峻的形式——防線一破,後方就是建康。
不能退,一步都不能。
阿叔那隻老狐狸,落井下石,趁機贏了我十幾盤棋,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一路急行軍,一路恨恨咬牙,直到——天上掉下隻禿鳳凰。
我不知道她會來。
我沒想過她會來。
但是我得承認,看到這隻笨鳥的時候,我笑了。
一隻鳥的便利,比如做信差,比如做斥候,比如做說客,再比如,偷閑解悶。
她不喜歡打仗,我知道,我也不喜歡。
她問我:“如果天下太平了,沒仗可打了,你們這些將軍去做什麼呢?”
如果天下無戰,那我可以去讀書,寫字,釣魚,養鳥——雖然我讀書肯定拚不過阿姐和堂哥,寫字則上不如大王,下不如小王,但是釣魚,可以秒殺以上諸位,至於養鳥……唔,我什麼時候開始,生出這樣古怪的念頭呢?
我略略失神,失神地想,如果有一隻,肯陪我同生共死的鳥……笨鳥蹲在幾案上,頭一點一點,就要睡過去,我一巴掌拍醒她,她茫然睜著圓溜溜的眼睛,圓溜溜亂轉了一圈:“啊,阿玄,我餓了。”
我:……
決戰在淝水之戰,我想那或是我畢生最凶險的一場戰役,不能退,不能守,無仗,無恃,惟信心與勇氣,或還有不可察知的天意。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
臨出,阿朱說要與我同去,我雖然嗤笑她什麼都做不了,但是我心裏,實在是歡喜的。
但是我並沒有想到,她還是來了——鐵馬金戈,槍林劍雨,而鳳鳴如泣。
鳳鳴如泣,風雲變色。
要後來才知道怕。
當時……顧不上,或者沒反應過來,就好像人斷去肢體,要麻木許久才知道疼痛,而鮮血早嘩嘩流了一地。
虧我自恃聰穎,要過這麼久,才知道為什麼,為什麼關注,為什麼動容,為什麼思念,為什麼歡喜,為什麼難過——阿姐罵姐夫,不意天壤之間,尚有王郎。但是天下庸人這麼多,阿姐不見得有力氣一個個罵過來。
已經遲了一步。
我遇見她,已經遲了一步。我默默地想,初見,是她為慕容衝送信;初為人,是為了救慕容衝性命;再後來的暴雨之夜,是生死不棄,而別後五年,她都守在慕容衝身邊,朝夕相對。
遲,太遲。
但我還是想帶她回建康,因為慕容衝不能給她任何東西,他已經瘋了。
如我當初所料,當苻堅兵敗,他絕不會老老實實守在平陽,他會起事,慕容氏會起事,他們會將苻堅的大秦攪得天翻地覆,分崩離析,但是我沒有想到,他會弑兄。
是意料之外,細想,也仍在情理之中。
仇恨會迷亂人的神智,而複仇之焰,就是鳳凰的眼淚,也無法澆滅。
奈何她不肯,她要去找慕容,哪怕我說他下落不明,哪怕我問她:他有什麼強過我?
我那時候以為阿朱不會回來,直到我收到慕容的信,慕容說,照顧她,請。這樣的措辭,簡直不像鮮卑兒,像劉備托孤,我咧嘴,想要笑一笑,但是想到暴雨中那個持槍而立的少年,竟然歎了口氣。
阿朱忘了他。
阿朱漸漸不能再凝成人形,我看她做一隻鳥也挺樂的,可是我很發愁——我總不能娶一隻鳥,哪怕是隻會說話的鳥。
當阿姐碰上阿朱……啊,那真是一場災難。
我試圖逼阿朱恢複成人形,但是失敗了,當一個人喜歡另外一個人,或者另外一隻鳥,先動心的那個總會吃虧一些,比如我沒有辦法看到她在生與死的邊緣掙紮,而不幸的是,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價,那次落水,引發了我的舊疾。
生與死,人總要在這兩者之間決斷,或者說,唯有這兩者,是人所不能自主的。
我昏迷的時候比醒著的時候多,我聽到阿朱與阿姐的對話,阿朱說,大小姐一定要記得問羊家小娘子,是不是真的很喜歡阿玄。
我想她或是喜歡我的吧,這樣想,讓我心口的那個位置,有一點點暖意。
我漸漸好了起來,像是一個奇跡,但是我知道不是,這世上有很多的奇跡,比如江水倒流,比如百鳥朝鳳,但這一件,不是。
阿朱用她的血救了我。
深夜,她笨拙地從樹上爬下來,月光中巨大的陰影,溫柔地撫過我的麵容,血滴在藥裏的聲音,啪嗒、啪嗒、啪嗒……
一點點溫熱的液體從我的眼角滲出來,漸漸就幹涸,我想放她走。
有時候放手是一種仁慈,如果離別無可避免,她畢竟不是人,她是鳳凰,她有千年萬年的壽命,她還有無數春花可看,無數秋月可賞,而我隻是一介凡夫俗子。
我忽然理解到慕容衝的悲哀。
或我比他更悲哀,因為我竟然要阿朱的血,才能夠勉強延續性命……朝不保夕。
涸轍以守,不如相忘於江湖。
而北方傳來慕容衝火燒長安的消息,苻堅殞命,赤地千裏。
我比慕容衝多活了兩年。
我聽說了那個故事,慕容衝死的時候,有鳳自火中出,西向而去,百鳥依依相送,世人皆傳,是慕容英靈,但是我知道不是,不是……是那隻禿頭笨鳥,如今,她的毛發可生得齊了?
每每想起,我都會笑出眼淚來。
她愛他,我知道,她喜歡我,我也知道,她會舍命救我,但是當她想起慕容,千裏萬裏,她都會回到他身邊。
後來,我再不能打仗了,我於是讀書,寫字,釣魚,有時候魚釣多了,我一個人吃不完,我就做成魚幹,寄給默存,她並不喜歡吃魚,但是她會陪我吃,她是一個好妻子,我很喜歡她。
我沒有養鳥。
因為直到最後,我也再沒有找到過第二隻禿頭鳥,她會說話,會笑,很笨,很固執,很……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