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歎氣:“過來,我有話要對你說。”
我傻愣愣地看著他:我涅槃之前——難道我涅槃之前他就已經認識我?
這樣想,卻還傻愣愣地朝他走過去。
他苦笑著摸摸我的長發:“我就知道你不記得我了,我就知道你又不記得我了!虧你還信誓旦旦,說會記著我,虧我還信你,便是做一個孤魂野鬼,也不會忘記我,我在哪裏,你就會在哪裏——這個誓言倒是真的應驗了,可是那有什麼用?我就在你的麵前,你卻不知道我是誰,阿朱、阿朱……”
他歎了口氣,緩緩收回手去:“奈何以我現在的修為,也無法喚醒你的記憶……阿朱你聽著,我現在要回修羅界去,但是總有一日,我會回來找你,無論你是在九天之上,還是黃泉之下,我一定會回來找你,所以,你記著我這句話,一定要記著我這句話,等著我,等我回來!”
他的話太複雜,我一頭霧水,理不清楚頭緒,就隻牢牢抓住最後一句,他說要我等他回來——等他回來,被我追捕歸案,重回十九層地獄麼?
他這話,是對我說,還是對禿頭笨鳥阿朱說的?莫非那隻禿頭鳥不僅與我同名,還長了和我一模一樣的麵孔?
但是我什麼都沒來得及問,他縱身一跳,我急急伸手去拉他,但是沒有拉住,單薄的一片衣角,如月光留在我的手心裏,而流水湍急,沒有人的影子,我揉揉眼睛,不知道到底是做了一場夢,還是真的,與慕容衝重逢過。
我狠狠擰了一下自己的手臂:疼!
我不知道接下來我應該做什麼,應該去哪裏,好像我之前一直滿滿當當地有自己的人生目標,比如離開地獄的第十九層,哪怕是去十八層旅遊觀光一下呢,後來變成念經超度鬼魂,哪怕是找到一個肯安安靜靜聽我念經的呢,再後來,變成丙字樓二十九號的少年,去見他,就是我的目標。
再後來的後來……為什麼忽然變成了這個樣子,我像是一夜之間,忽然實現了所有的目標,又在一夜之間,忽然失去了所有的目標,比如離開地獄十九層吧,我現在上天入地,哪兒不能去啊,別說去十八層觀光,就是人間,也來去自如;再比如念經超度鬼魂吧,慕容衝不是安安靜靜聽了這麼久的經?再說了,念經還不是為了跑路,現在路也跑了,還念個什麼鬼經?
再比如去見慕容衝吧,我方才就在這裏見到了他,他叫我等他。
可是等,是這樣渺茫的一個字啊。
我在瀑布邊上發了很久的呆,起初天藍得很明麗,後來就黑了,晚星閃亮如珍珠,後來全走了,起初花開得正好,後來葉子都掉了,起初蝴蝶蛾子到處跌跌撞撞,如今都找地方冬眠去了。
隻有瀑布,還在永無歇止地蹦極。
而跳下去的人,再也沒有露出頭來,他說他是回了修羅界,我不知道修羅界在哪裏,也許是在水底,可是天下的水都是相通的,他會去了哪一片水域呢?
我思來想去,決定逐水而居,沒準哪天,他就會從水裏探出頭來,潑我一頭一臉的水……
我於是從一個地方,輾轉到另外一個地方,沿著河,沿著湖,沿著海,有一天我經過一個懸崖,忽然聽見了一段鏗鏘有力的朗誦聲:
“大海啊你全是水……
駿馬啊你四條腿……”
你別說,我當時就雙腿一軟,差點一跟頭栽下去——多麼熟悉的朗誦聲啊,熟悉的簡直就是——啊不,它本來就是一噩夢!
就在我尋思我幾時夢見過這麼可怕的事情的時候,那位可敬的朗誦者已經發現了我,她頗為欣喜地跳下來跟我打招呼:“阿朱啊,好久不見。”
“你認得我?”我有點兒吃不消她的熱情,試探著問。
“當然,我是精衛啊,這昆侖山上的鳳凰,哪有我不認得的。”白喙赤足的小鳥一跳一跳,口氣大得很:“我知道啦,你又涅槃是吧,你又把我忘了是吧,你們鳳凰都這個毛病,真真要不得。”
什麼叫“又”涅槃啊,我才涅槃過一次好不好。
我氣鼓鼓地想,被她勾動心事,猛地想起,是了,我離開地獄這麼久,還沒有回過昆侖山呢,說來昆侖山也在海上,不如回去看看?
於是真的就回去了。
我的歸來在昆侖山上引起了很大的轟動,飛禽走獸都輪流過來圍觀,這個“嘖嘖”兩聲:“瞧這毛色”,那個感慨一下:“女大十八變啊”,最高興莫過於長老們了,他們扯的扯我的頭發,摸的摸我的麵孔,高興得嘴都合不攏,隻連連道:“好、好,回來就好。”
讓我有點慚愧地想起,這麼久的遊蕩,竟然要精衛的提醒才記得回來。
不過長老們安慰我說,涅槃之後鳳凰找不到家的事兒多了去了,那誰誰誰,不是一不小心跑老虎窩裏去了嗎,和虎崽子住了幾年,連自己的身份都沒搞清楚,還有那誰誰誰,至今還在瑤池,被當寵物養著呢,真丟鳳凰的臉。
總之他們的意思是,作為一個成功找到昆侖山的鳳凰,我是值得驕傲的。
……這當真是鳳凰的驕傲嗎?還是說明,鳳凰這個族類天生的智商有問題?
我很快習慣了昆侖山上悠遊自在的日子,有時候也有神仙經過,看見我,眼睛一亮:“咦,這不就是地府那隻哭著喊著要給我做坐騎的阿朱嗎?你出來啦,快快快,我帶你上天去玩玩好不好?”
對於這種企圖拐賣鳳凰的怪阿姨怪叔叔,我一般都笑眯眯地回答:“不好意思,本鳳凰改變主意了。”
也有仙女降臨,在昆侖山露天沐浴的,我偷偷去看過幾次,看得多了,索然無味——反正她們有的我也都有不是?
再後來的後來,長老們越來越老了,新的鳳凰蛋又遲遲不見出生,我通過劃拳贏得了鳳帝的位置,不過反正鳳凰就這麼多,真正實現了“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的大同夢想。而且鳳帝這個位置,也並沒有太多的好處,無非就是上麵——我是說,天庭——五百年一次的蟠桃盛宴有個代表好出席。
這一年自然就輪到我,你別笑話,我還頭一次上天庭呢,在兩邊侍衛的虎視眈眈下過南天門,腿都在抖,忽然一個胖乎乎的小孩猛地撲上來,抱住我的腳大聲道:“禿毛姐姐、禿毛姐姐!”
我還等著看笑話呢,左看右看,前看後看,無論是麒麟啊老虎啊狐狸啊這些走獸,還是孔雀啊朱鹮啊仙鶴啊這些飛禽,都一個個油光水滑,皮毛豐盛,沒見哪個禿毛啊,不由心生疑惑,而那個稚齡男童的眼睛,正水汪汪地勾著我。
我謹慎地彎身去,摸摸他的頭:“乖,告訴姐姐,你的禿毛姐姐在哪裏?”
男童一頭霧水:“禿毛姐姐,你不記得我啦,我是鴟吻啊,那條失眠的龍——你不記得啦?”
瞧他煞有介事,難道真是故交,啊不,忘年交?
可是,明明……去年我還被評為昆侖山十大美羽之首呢,傾倒在這一身羽毛下的鳥類,不知道有多少,什麼時候我就禿毛了呢?
該不會是去年被我鬥敗的孔雀王玩的新花招吧——詛咒?不帶這樣的,你瞧這孩子,多可憐見的,怎麼會有人忍心利用他呢?
我心裏一陣不滿。
男童邊上有個梳羊角辮的女童也很讚同地點頭說:“九哥,這個姐姐明明有毛嘛,而且毛還很長,怎麼叫她禿毛姐姐呢,該叫長毛姐姐才對!”
長毛姐姐?——我仰麵栽倒:這都是誰家的孩子啊,我深切同情他們的家長。
後來方知,是東海敖廣家的幼子和幼女,說起來也不是外人,就是狴犴的小弟小妹。這一家子笑話多了,在天庭呆上幾日,隻要提到他家九個不成龍的孩子,哪個不笑得前仰後合的,說起來東海的熱鬧,比我昆侖一年的八卦還多。起初我還忐忑,在天上多呆了幾天、猛吃猛喝了幾頓之後,隔閡全無,大夥兒勾肩搭背你叫我一聲“大哥”我叫你一聲“小弟”,親熱得和一個蛋殼裏出來的一樣。
話說這一日,酒正酣時,忽然門口傳來一陣喧擾,這天庭裏的神仙吧,一年到頭也沒多少熱鬧可看,登時蜂擁而出。我是個愛熱鬧的,偏生這天宴上上的是我最愛的瓊漿玉露,又有西邊桫欏樹上新結的長生果,百年前醃的瑤池青梅,我琢磨著,也不遲這一時半刻,吃完再看罷。
我這樣想,手上嘴上就沒停過,忽然有人湊過來,熱心地道:“鳳帝倒是耐得住寂寞。”
“啊?”一抬頭,看到奇老無比的一張棗核臉,綠豆眼,黃胡子渣拉的,我尋思著,尊老愛幼是我們鳳凰的良好美德,於是側一側身子,讓道:“坐。”
老人也不客氣,一屁股坐下,自我介紹說:“我姓張,人稱張果老。”
……果然很老。
張果老顯然是個自來熟的性子,眼睛賊溜溜隻一轉,手上就抓了一把花生米,慢悠悠嗑拉著跟我拉家常:“鳳帝就不好奇這外頭發生了什麼事?”
“好奇,怎麼不好奇。”我笑。
張果老一拍大腿讚道:“鳳帝果然是心直口快!”
又壓低聲音道:“鳳帝可知來的是誰?”
“是誰?”見他一副熟知內情的樣子,我的好奇心真被勾了起來,順著他的口氣問。
“阿、修、羅、王。”張果老做了個口型:“修羅界的阿修羅王。”
阿修羅王?
心裏猛地一跳,舉到嘴邊的青梅又放了下去,想起很多年前,在瀑布前說要我等他的那個少年,在後來的幾百年裏,我反反複複記著他的話,我一直等一直等,可是再也沒有等到他從修羅界歸來。
他是……忘了麼?
還是說,修羅界就和人間一樣,紛爭不斷,他一旦回去,就深陷泥淖,再也出不來?
那時候我多渴望自己是一尾魚,可以遊進很深很深的海底去,一探究竟。
但是我終究是一隻鳥啊,便是我有蹈海的勇氣,結局也不會比當初的精衛更好。
一時神思扯得遠了。
卻聽張果老又道:“……他是來鬧事的,說來,也不是頭一遭啦。”
我皺眉:“他佛國與我天庭,兩不相幹,他來這裏鬧什麼事啊?”
——當然鬧事我們是不怕的,咱們天庭什麼人才最多?鬧事的!論文,有三寸不爛太白金星,論武,有高大威猛巨靈神,施起美人計來,有人比花嬌的蓮花童子哪吒,論耍潑無賴,有河東獅吼王母娘娘,實在大夥兒都不行了,最不濟,還能叫二郎神關門放狗——他阿修羅王難道以為這裏和修羅界一樣任他橫行不成?
我有點理解蜂擁而去的神仙是個什麼心理了。
張果老拈起一枚青梅,意味深長地笑道:“鳳帝可是想聽?”
我見他拈著青梅掂來掂去,既沒有吃的意思,也沒有放下的打算,倒好像是多貴重似的,不由嗤之以鼻——瞧他這點出息!
順手抓一把給他,道:“那是自然。”
誰知他竟趁機抓住我的手不放!我瞧著他指甲裏烏黑的汙垢,心頭一陣惡寒,不動聲色地化掌為爪,緩緩抽了回來。
老頭倒也不惱,隻沒皮沒臉地笑,道:“說起來還是很多年前的事兒了,這天庭裏的神仙啊,不是德高望重不肯背後說人是非的,就是資曆淺薄,所知不多的,所以這事兒啊,除了我,這偌大的天庭,知道的怕還真不多。”
我臉一沉:“您要是不說呢,我也不強求,這不,阿修羅王還在前頭呆著嗎,我見識去!”
“別、別、別!您不能去!”張果老一把拉住我的衣袖,我橫地一個眼風過去:“誰說我不能去?”
他縮縮手,討好地道:“鳳帝不妨聽我說完,再做決定。”
我聽他說得蹊蹺,心中疑雲大盛,想一想,坐下道:“你說。”
“說來話長……”他裝模作樣地歎氣,我起身又要走,他忙道:“也可以長話短說的——大約是在七千年前,阿修羅王上天庭來參加蟠桃盛宴,這天龍八部之中,阿修羅算是最不好惹、也最沒人敢惹的一族,好在他們居於深海之中,除了龍族,等閑也沒人去惹他們,但是那一年,也不知道阿修羅王抽了什麼風,忽然想來赴宴,托東海敖廣帶了個話,咱們玉帝自然二話不說,請柬奉上,然後啊……”
“他沒來麼?”
“沒來倒好,”張果老又歎了口氣:“問題就是來了。大夥兒都知道的,阿修羅這一族有個特點,女子極美,男子極醜,所以當時,大夥兒都指望著,阿修羅王派個女子上來,結果沒想到阿修羅王太給玉帝麵子,竟然親自來了,阿修羅王地位崇高,玉帝也不敢怠慢,席麵上安排了一些尊貴人兒陪坐,坐中就有鳳帝。”
“哦。”我口中虛應著,心裏卻在想,當時的鳳帝不知道是哪位長老,回頭得打聽打聽。
張果老瞟了一眼我神色,悲悲戚戚歎了一聲:“鳳帝一向長居昆侖山,對深海裏來的阿修羅王自然好奇心盛,如是換了一般人,好奇心旺盛一點,也就好奇一下罷了,但是鳳帝卻是個敢想敢做的人,於是某一次宴席上,他夥同席上其他人,猛灌阿修羅王,修羅戒酒,如何經得起這一灌,當即就醉了。”
“他自己沒醉麼?”我皺眉:我倒不記得哪個長老酒量如此驚人。
“不愧是鳳帝陛下,”張果老一拍大腿:“一針見血!沒有錯,阿修羅王固然醉了,這鳳帝啊,也醉得個七七八八,不然,也不會做出這等驚世駭俗之事。”
“驚世駭俗?”我的心狂跳,一下子漏了好幾拍。
“正是。”張果老肅然道:“鳳帝就趁著阿修羅王醉酒之時,把他的麵具給扒了!”
“你是說……”我口角生澀:“你是說,阿修羅族之所以男子極醜,而女子極美,是因為男子麵上戴有麵具?”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忽然就明白過來的,也許是因為長期以來一直存在於心裏的疑惑和恐懼,是的恐懼,你知道麼,我有多害怕、害怕終有一天讓我發現,慕容衝竟然是個——女兒身!
可憐一刻懷春的少女心啊……還不如一頭撞死算了。
“那是當然,”張果老卻說得理所當然,仿佛那是人盡皆知的常識——為啥子我不知道啊——“如果不戴麵具,以阿修羅族男子那樣美豔的容顏,在戰場上,如何能夠震懾敵軍?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阿修羅族的男子世代都戴著麵具,以醜陋猙獰的容顏行走於世。”
“難道就沒有人能夠看到他們的真麵目麼?”
“有的。”張果老笑得猥褻:“在新婚之夜,新娘子可以目睹自己夫君的容顏,這也是阿修羅族世代相傳的習俗。”
“那、那……”我張口結舌:那位偷看了阿修羅王的長老……阿修羅王會娶她麼?我有點兒明白為什麼長老們對我喝酒有這麼大的意見了。
“鳳帝聽出意思了吧。”張果老笑嘻嘻又抓了一把長生果。
“後來呢?”明知他吊我胃口,卻偏生忍不住追問:“鳳帝和……阿修羅王……”
張果老丟一把長生果到嘴裏,悠然笑道:“後來……阿修羅王醒來,震怒,要找罪魁禍首算賬,偏生鳳帝對酒醉之後自己的作為一無所知,一早就回了昆侖山去。沒人認罪,阿修羅王又非要問出個子醜寅卯,暴怒之下,打出三界,三番五次上天庭、下昆侖問罪,要逼天庭交出鳳帝,眾所周知,阿修羅貌美無比,自然有一些生性愛揩油的、偷腥的瞄上他,若是平常神仙也就罷了,他是誰啊,阿修羅王啊,本身煞氣就重,這一下更是不得了,造下殺孽無數。”
“那……鳳帝呢?”我道:“事情到這個地步,她還不出麵麼?你不是說他敢想敢做來著?”
張果老嘿嘿一笑:“我是說過鳳帝敢想敢做,可沒說過她敢作敢當,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她哪裏還敢出來,一把火,活生生把自己燒回成了一隻蛋。”
……她可以更無恥一些麼?我汗流浹背,連後來都沒顧上問。
張果老等了許久,等不到我問,自己耐不住,又把話給說了下去:“鳳帝以為這事兒就完了,可惜啊,這世上哪有這麼好的事兒,阿修羅王造了殺孽,自然是下凡間去曆劫的,鳳帝當然也不能輕易放過——”
見我魂不守舍,張果老停一停,道:“鳳帝你不想知道,她所受的懲罰麼?”
我撇撇嘴:“天庭的懲罰還不就那幾樣,不是上輪回台就是下凡曆劫,還有新鮮的麼?”
“你別說,這一次,玉帝還整了個新鮮花樣出來,”張果老又丟了一顆花生米進嘴,焦黃的牙齒看的我一陣惡寒,卻還強行忍住,道:“說來聽聽。”
張果老一推麵前的酒杯,也不知道是啥時候變出來的:“鳳帝給我斟滿這杯酒如何?”
我心有不情願,卻還勉強斟了酒,張果老猛吸一口,又閉眼品咂了半天,方才笑道:“是掉毛。”
我心裏突地一聲響,掉毛……掉毛的鳳凰?
難道是阿朱!
必然是阿朱了,我說這世上,怎麼會有掉毛的鳳凰這麼古怪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