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不如歸去
用狴犴的話說,當諦聽鏗鏘的腳步聲衝進我的房間的時候,我還在醉生夢死中,關於我是怎麼在地獄這樣嚴防死守的地方弄到一壇子美酒並成功把自己灌醉,在我離開地獄後的許多年裏都一直是地獄十大疑難之首,得出的猜測諸如走私、受賄,甚至是拿自己的血液釀酒,總之什麼古怪大答案都有。
不過在我的酒品問題上,上至閻王爺,下至鬼卒,很難得的沒有異議:一個字,差,兩個字,差勁,三個字,很差勁,四個字,非常差勁。
諦聽和狴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東拚西湊了不少的醒酒藥,終於把我弄醒,諦聽當頭就是一喝:“慕容衝呢?”
“誰?”
“丙字樓二十九號,人呢?”
原來他叫慕容衝啊,我悲哀地想,認識這麼久,他連名字都沒有告訴過我呢,慕容,讓人想起某個酒瘋子的詩,說是雲想衣裳花想容。
他如今該在哪裏呢。
他去找那隻笨鳥了麼?
找到了麼?
若非群玉山頭見,應向瑤台月下逢——要不怎麼說,失戀會把人逼成詩人呢?哎呀呀,諦聽你扯我耳朵幹啥?
“我問你,慕容衝呢!”一向清秀斯文的諦聽以氣吞山河的架勢在我耳邊吼出這句話,我還能怎麼著,我攤一攤手:“我怎麼知道,你無所不知的諦聽都不知道,你指望我知道,你是腦袋進水了還是被驢踢了?”
“咱地府沒驢。”不識時務的狴犴探頭探腦添上一句,被諦聽踢了一腳,又轉頭來問我:“你當真不知道?”
“我就應該知道麼?”我冷笑。
諦聽的眼神就黯淡下去,回頭對狴犴說:“怎麼辦,她也不知道。”
狴犴道:“咱們得在閻王和判官發覺之前把他找回來。”
聽他們倆的意思,好像慕容衝並不是被我超度飛升了,難道說是——越獄?兩個字一浮起,我就冷得直接打了個寒顫: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有諦聽和狴犴在,還能夠逃掉的靈魂,是數千年來,都沒有聽說過的大事啊。
那麼個溫潤如玉的少年,哪來這麼大本事?
諦聽看出我的困惑,對我的猜測給出肯定的答案:“沒有錯,慕容衝他,越獄了。”
“他、他……”我結結巴巴,求助地看望狴犴,但是連老實頭狴犴也點了頭,看來是沒得錯了:“那……那怎麼辦?”
去把他抓回來嗎?抓他回來,我就可以再見到他,可是,真要抓他回這個不見天日的地方嗎?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何況他還是我喜歡的人。
不抓他回來?一個十九層地獄的靈魂遊蕩在外,會掀起怎樣的腥風血雨,這樣的罪責,無論是我、諦聽、狴犴,還是上頭的閻王爺、判官老頭,都承擔不起的,可是,即便是要抓他回來,又該去哪裏找他呢?
我腦袋裏亂成一團漿糊,有無數個聲音在說話,有無數張嘴在吵架,忽地又想起一事:“有你們兩個坐鎮,他是怎麼逃出去的呢?”
諦聽與狴犴麵麵相覷,一下子就冷了場。
很冷,冷得我開始無聊地數手臂上的雞皮疙瘩,然後狴犴終於開了口——他們倆的相處模式一直都如此,有好處諦聽得,有過錯狴犴扛,虧得他樂此不疲:“我的眼睛出了點問題,還有,諦聽她……耳朵暫時不能用了。”
這麼巧,地獄的耳朵和眼睛雙雙失靈?
——怪不得不肯跟我玩牌,還擺一副義正詞嚴的麵孔,定然是諦聽的主意。
我心裏咯噔一響,有些什麼事兒恍恍惚惚浮起來,又被我大力壓下:“你們倆的眼睛和耳朵廢了,怎麼這偌大的十九層地府,隻跑掉他一個?不會吧,這十九層的鬼魂,可沒一個善茬呀,難道都轉了性了?”
“那是有原因的,”狴犴歎了口氣:“大家都知道,前些年,死的人多,作孽的人也多,這人下來得一多吧,判官就忙不過來不是,那時候我也不在,判官一疏忽,沒仔細清查,而且當時他應該是被殺戮迷汙了本性,本來就很難看出來,就當成十九層的罪魂了給處理了,其實他……來曆很有點問題。”
我揚一揚眉:“來曆?”
“簡單說,”諦聽道:“他不是人。”
當然了,他是鬼嘛,我在心裏嘀咕。
“也不是鬼。”諦聽糾正我想法:“他是修羅。”
修羅?
我一哆嗦:那確實不是人,也不是鬼。
修羅是一種怪物。
而且還是佛座前最受寵愛的怪物。
修羅的身份很特別,說是天神,他確實有天神的威力神通,但是沒有天神的德行;說他是鬼蜮,確實如鬼蜮的惡性,但是本事比鬼蜮要大上很多;他們足蹈大海,身越須彌,他們手執日月,隱蔽其光;說他是人,他確實具有人的七情六欲,但是,很明顯,他還有人所不具備的,不死之身。
總之,阿修羅就是那麼一種非神、非人、非鬼,又類神、類人、類鬼的怪物,他們通常居住在海底,他們生活享受如天神,卻不像天神一樣心如止水,勤於修煉,他們生來就好戰,好鬥,好血,是一種非常驕傲又非常執拗的怪物。
關於他們的長相,有很多種說法,有人說他們九頭千眼,口中出火,九百九十手,八足,身形高越須彌山四倍;又有說他們是千頭兩千手;也有說他們隻有三頭六臂,三麵青黑,口中吐火,憤怒時常為裸體。
總之各種傳說都很可怕,唯一讓人心生安慰的是,雖然阿修羅男子極醜,醜到無人敢於直麵,女子卻是極美,美到顛倒眾生,傾國傾城。
這樣說來,難道說、難道說……慕容衝竟然是女扮男裝?我心裏又是一哆嗦:不會吧,好不容易動心喜歡一個人,居然是同性?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不過,他是阿修羅,就可以很好地解釋,為什麼這一大堆不省事的鬼魂中,隻有他逃了出去——畢竟,阿修羅具有人鬼所不具有的神通,之前的蟄伏也許是因為靈台的迷失,而我給他念經,剛好又助了他一臂之力。
我深吸了一口氣:“那現在怎麼辦?”
“得在閻王和判官發覺之前把他找回來。”狴犴重複。
我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瞧他:“誰去找?你?你眼睛完蛋了,諦聽?她不能聽了,我?我不能出這層地獄,難不成叫地藏王菩薩上去找?”
兩人又麵麵相覷了一會兒,仍然是狴犴開口:“是你。”
“啥?”
“你醉太久了,我們救不醒你,所以之前就去請示過地藏王菩薩,是菩薩給的靈藥幫你醒的酒,菩薩還說,這事兒是阿朱惹出來的,叫阿朱去處理。”
好你個老頭!
我火冒三丈:虧我先前還同情你命苦呢,這命苦也不能隨便拖隻鳥來墊背啊,可憐我瘦骨伶仃沒幾兩肉的,你肥頭大耳沒幾根骨頭……我墊得起你嗎?
到怒火在咆哮中發泄完畢,我才想起一個嚴重的問題:“老頭的意思是,慕容衝跑了,但是沒跑出去,還在十九層,對不對?不然也不至於打我的主意,我連十八層都去不了呢——”
“現在能去了。”諦聽打斷我:“菩薩說,你可以上去追捕他。”
“上……上去?”我再一次結巴了。
“沒有錯,”諦聽紅著眼睛,不知道是因為舍不得我這牌搭子呢,還是因為怕擔罪責,不過我覺得最有可能,是嫉妒我能夠脫離苦海:“菩薩說,你可以上去找他,無論是人間還是天上,可以放心去。”
霎那之間,花兒也開了,草也綠了,鳥都開始叫了,陽光普照大地,我恨不得高歌一曲:跑得好,跑的妙,跑得呱呱叫!
我樂得旋轉,飛躍,蹦蹦跳跳回去收拾包袱。
後邊狴犴一個勁地追著我喊:“小心別閃了腰。”
諦聽涼涼地道:“她有腰麼?”
——赤裸裸的嫉妒啊。
我笑眯眯去向地府諸人辭行,理由是要回昆侖山探親,也不知道他們是當真不知道原因還是裝糊塗,反正誰都沒有追究,通通都笑得跟花兒一樣,閻王爺拍拍我的肩:“昆侖山好啊,比咱地府富饒多了,記得多捎點什麼回來。”
孟婆深吸了一口氣:“好走不送。”
一幹鬼卒更是歡天喜地,跟過鬼節似的,我心中稍稍有點失落:怎麼個個都盼著我走,就沒一個鬼問我幾時回來呢?莫非是都指望著我一去不複返?喂喂喂,我就是上去追個逃犯……呃,探個親而已……
對了,判官老頭呢?
怎麼不見這個最愛嘮叨的判官老頭?他話是多了點,不過這地獄之中,也數他對我最好,我興衝衝找了一圈,總算找到了,他他他……他居然在燒香拜佛,口口聲聲佛祖大恩大德,永誌不忘。
我……
我至於這麼不招鬼待見麼?
且不管他,反正我也不待見這地府不是。我憋了一肚子氣從那個陰森森的鬼地方一口氣飛了上去,十八層、十七層、十六層……“嘭”地一聲,下麵傳來一陣鬼哭狼嚎:“我家的門啊——”
不用懷疑,是閻王爺。
好歹讓我出一口惡氣,我笑眯眯迎風而立:慕容衝,我來了。
忽然就到了人間。
碧藍的天,雪白的雲,淡灰色的風從我五色斑斕的翅羽之間穿插而過。
不知道人間這是什麼季節,天底下開滿了花,白的,紅的,黃的,藍的,紫的,墨的,五色繽紛,如同我的翅羽。
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氣,空氣是甜的,有陽光的味道。
我簡直恨不得引頸高歌:“我出來啦——我出來啦——我出來啦——”又怕鳳凰長鳴,引來百鳥朝拜,那可就太不方便的——誰願意尾巴後麵跟一水兒的麻雀啊喜鵲啊孔雀啊什麼的,多古怪啊。
我可是上來當捕快的。
想起職責在身,我一下子就冷靜下來,又茫然:該從哪裏找起呢?慕容衝,他離開地獄十九層之後,會去什麼地方呢?他會去找禿毛笨鳥阿朱嗎?聽他的意思,阿朱似乎也在地府啊,可是諦聽與狴犴已經信誓旦旦向我保證,慕容衝絕對不在地府。
我托著下巴細想:他會故地重遊嗎?
已經幾百年過去,改朝換代,江山依然秀麗,卻已經不是他的天下,他會懷念他做皇帝的日子嗎?
不,不會的,他說過,他這一生,最快活的,莫過於在那個既不繁華也不美麗的地方,它叫平陽。
也許我該去平陽看看?
心思一動,就往北去。為了不引起人間信仰上的混亂——畢竟我上來是為了追捕逃犯,而不是宣示天下安寧——我索性變了個人形,白衣裳一穿,黑頭發一束,再加一把折扇,那真是翩翩濁世佳公子啊。
反正也沒誰給過期限,索性,一路逍遙。
收過幾個狗腿子,養過幾條惡狗,也順路調戲過幾個良家婦女,結果人家哭著喊著要我負責……
痛定思痛,方才領悟,調戲也是技術活。
東遊西蕩,但是終究也讓我到了平陽,平陽也許比不上長安繁華,但是也並不如慕容衝所說的偏遠,是個很美麗的小城,這時候正到處開滿了花,蝴蝶蛾子亂飛亂撞,閃閃發亮的翅膀。
我一麵使勁回想慕容衝對這裏的描述,一麵摸索著走過去,山野的蝶兒雀兒自然很願意為我指路,不多時候,遙遙就看見一處官邸,青瓦紅磚,樸實和明亮,背後青青翠竹,鬱鬱梧桐,正是丙字樓二十九號的模樣。
是……這裏啊。
我心裏莫名地一下子歡喜起來,就好像跋涉了千山萬水終於找到家,又是想要靠近,又是心中惶惶,不知道是誰說的,近鄉情怯?但是我還是躑躅著走近了,叩門,銅環撞擊著紅漆木門,聲音啞脆。
門吱呀開了,開門的是個穿灰布衣裳的中年人,樸實端方的麵容,和藹地問我:“姑娘要找誰?”
——好眼力,一眼就瞧出本姑娘是個女兒身。
我躊躇片刻,道:“我來此,找我故居。”
原本是信口一說,不知道為什麼,話一出口,竟像是真的一般,仿佛我當真在這裏住過,仿佛我當真熟悉這裏一草一木,仿佛這裏每一顆灰塵,都帶著久遠的回憶,回憶裏有我的笑容,我的眼淚。
中年人微怔:“這是我家老宅,有好幾百年了,姑娘這是……找錯了地兒吧。”
“這幾百年……就沒有換過主人麼?”心中生疑。
“確實沒有。”中年人笑容一斂,頗有些警戒,口氣裏也很不高興:“這宅子是祖上所傳,是當年一位將軍故居,他出征打仗,怕橫死沙場,他的妻子回來找不到他,所以將此宅托付給我的祖上,這些年,改朝換代也好,時過境遷也罷,我們都一直遵從祖上教誨,世世代代鎮守於此。”
想不到竟有人忠義如此。
“那麼後來……那位將軍的妻子回來了嗎?”我忍不住問,也許是我的目光打動了他,他雖然仍然戒備著,卻不再生氣,道:“不知道,也許……是隨那將軍去了。”
“……能讓我進去看看麼,就一眼,就看一眼就好……”我央求他。明知這個要求無禮,但是我對這個地方,這個慕容衝對我描述過千次萬次的地方,忽然生出了無窮的眷戀,就仿佛走到這裏,如果不能夠看一眼,就會抱憾終身。
中年人再度愣住,愣了許久、許久,終於側開身子,讓我進去。
裏麵很寬大,家什多半都陳舊,看得出時光的顏色,歲月影影綽綽,穿行而過,我想象當初的慕容怎樣被發配到這裏,怎樣在窗下看書,怎樣在庭院裏練槍,怎樣從馬廄裏牽出馬來,疾奔而去,而那隻禿毛笨鳥,就站在這裏,站在樹下,看著他。
畫麵如此真切,讓我幾乎懷疑它確實發生過,比如我現在站的這個地方,在很久很久以前,應該是有一棵樹的。
“這裏的白果樹,結了很多果了吧。”我恍恍惚惚地說。
那中年人的麵色卻忽然變了,他不安地看著我,手足無措,顫聲道:“您、您……難道您就是當初那位……將軍的後人?”
“啊?”我詫異地回神來,中年人卻撲通跪下:“小的有眼無珠,沒有認出是小主人,還請小主人恕罪!”
我手忙腳亂地扶起他:“您……在說什麼呀?”
中年人滿麵虔誠:“都過幾百年了,除了祖上口口相傳,便是這附近方圓百裏,都沒有人知道,這庭院中種的,原來是白果樹,您若非是當初慕容將軍的後人,又從何得知?”
我心裏一動:“這裏、這裏當真種的是白果樹麼?”
“小人不敢誑語,既然是小主人回來了,我這就去取房契和地契……”
“別、您別——”我趕緊製止,但是他已經飛快地回房去——得,敢情我是來這裏客串騙子的不成,還騙這麼忠義老實的人家,我老臉一紅,趁他沒回來,趕緊腳底抹油,溜了。
我琢磨著,這中年人的意思,慕容衝竟是沒有來過這裏,那麼,他該去哪裏呢?
舉目四望,風蕭蕭,草蕭蕭,遙遠的地方隱約有萬馬奔騰的聲音,這個聲音喚起了我的一些記憶,遙遠又親近,陌生又熟悉,是什麼呢?我恍惚地想,恍惚中仿佛有人在耳邊切切私語:
“……我們住的地方附近有一個很大的瀑布,水從很高的地方衝下來,就好像玉龍從九天之上俯衝而下,驚天動地,震耳欲聾。”
“……那時候我每天早晨都去瀑布下練槍練劍,有時候下水,很久不上來,阿朱在岸上急得跳腳,我在水下看著她,冷不丁衝上去,潑她一頭一臉的水,那時候她已經長出了三根毛,濕嗒嗒地黏在頭上……”
“……那時候,日子過得很快,一眨眼,就過去好幾年,過去好幾年,也好像隻在一眨眼間……”
低語,如同夢囈。
我一拍大腿:可不就是這地兒?
乘風而去。
越是靠近,越是水聲如雷,遠遠看見一帶白水自天而降,飛花碎玉,那水邊白色的背影,長身玉立,這樣的豐姿,這樣的熟悉——除了慕容衝還有哪個?
百感交集。
不知道是該歡喜重逢,還是該害怕,一眨眼他又會消失不見,是該高興終於找到他,還是發愁,如何將他緝拿歸案?
那是不是意味著,我在人間的好日子,已經到頭了?
悲劇啊。
或者我應該雙眼一閉,大聲說:“我看不見我看不見我看不見……”
但是來不及想清楚,我就已經身不由己地向他衝了過去,一直衝到他的麵前,不早不晚,他剛剛好轉過身來,嘴邊噙笑:“我就知道,你會找到這裏。”
“你是……在這裏等我?”我張大嘴:他在這裏等我來抓他麼?
“是,我在這裏等你,已經很久很久了,我原以為你涅槃之後會比之前聰明一點,沒想到一點長進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