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皇12(1 / 3)

第十一章 往昔如夢

丙字諸樓跟其餘幾個樓不一樣,特別的長,特別的暗,特別的陰森,隱隱有血腥的味道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狴犴跟我說過,因為這些樓道裏的靈魂,生前殺孽太重,即便是當了皇帝,也當不久就死了,國祚沒有持續,多半又斷子絕孫,也就沒有什麼人給他們燒紙錢,贖買不了他們的罪孽,所以這個樓道陰森,暴戾,恐怖,也是理所當然。

有時候我是真不能明白,他們怎麼能殺那麼多人。

走了不少的路,光線稍稍轉好,借光,看見門牌上寫著二十七號,這麼說,再往裏走幾步,就到了,心裏一高興,腳步聲稍重,可能是被打擾了,二十七號探出一個頭來,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一個照麵,他像是見了鬼似的“啊”了一聲——明明他才是鬼——連退幾步,要說什麼,卻又沒有說出口。

我快步走了過去。

二十九號很黑,比別處都要黑,伸手不見五指,也不知道裏頭到底有沒有人,我試探著“喂”了一聲,沒人應我,我心裏一陣敲鼓,難道狴犴耍我?也不對,狴犴是個實在人,衝他這麼多年,看不出諦聽是個女兒身一直拿她當兄弟就知道了,這家夥二得可以,防人之心固然沒有,害人之心——一言以蔽之,他永遠都是受害者。

定定神,食指與中指輕擦,幽藍的火光閃過,樓裏就亮了起來。

一般來說,居住在地獄十九層的靈魂,都會將自己的住所裝扮成生前住過的最得意的地方,作為帝王將相,這個地方多半都是富麗堂皇,豪奢到讓人眼花繚亂的宮殿,甚至有可能好幾號樓都會“撞殿”——就和撞衫一樣——畢竟,有很多的帝王來不及另修宮殿,將就著就承襲了前任甚至是前朝的遺產,但是二十九號住的,是很簡單的一處平房,像是個平常的官邸,如果說有不平常,就是庭前屋後種了大片的青竹和梧桐。

真是對了我的胃口了。

心下大喜,覺得狴犴真是有做神棍的潛質。

然後、然後我的眼睛亮了起來,我的嘴巴張開了合不攏來——天哪,是菩薩還是哪位過路的神佛聽見我內心的呼喊,我看到了什麼?我看到了一個絕世的美少年!他穿著雪白的衣裳,黑發披散,像是從一場大夢中驚醒,恍惚地看著我。

小眼神如煙如霧,似夢非夢。

簡直要命!

我就這麼愣愣地看著他,他也愣愣地看著我,時光仿佛是靜止的——當然,地府的時光本來就是靜止的,這不是錯覺。

良久、良久,我才有力氣說話,才有力氣問他:“你是誰?”

美少年先是一愕,繼而苦笑:“看來,你是又把我忘了。”

“我……我認得你麼?”

少年避而不答,隻柔聲問道:“我殺孽太重,所以墮入此地,阿朱你告訴我,你為什麼也在這裏。”

“我……我也不知道。”我迅速組織起語言:“我涅槃重生,就重生在這裏,狴犴和諦聽告訴我,如果我能夠超度這地獄裏的一些靈魂,也許,就可以出去了,所以,我過來給你講經。”

少年聞言,眉頭一擰:“能到這裏來的,都是心誌堅定,心狠手辣之人,刀口舔血慣了,殺一個人的時候可能會害怕,會恐懼,殺到一千個人,心都和石頭一樣硬了,又怎麼是三言兩語所能打動的呢?”

好像有道理,隻是我,別無選擇。我頂憂鬱地歎了口氣,展開經書,借著昏黃的火光,開始給他念經:“如是我聞,一時佛在忉利天,為母說法爾時十方無量世界,不可說不可說一切諸佛及大菩薩,皆來集會……”

這少年真是我見過最好的聽眾,他一直微笑著聽我念,念過一段,又一段,間中起身,沏一杯茶,推到我的麵前,茶中碧翠碧翠的葉子上下沉浮,好看如同青山綠水。一天經念下來,竟是神清氣爽,琢磨著也許還有餘力去和狴犴、諦聽玩上幾局牌什麼的,卻聽那少年問道:“你明日還來麼?”

那種期盼的眼神,我竟是為之一滯,慌忙地道:“還來的。”

他於是微笑,說:“好,明日我仍在此等你。”

話說得這樣真摯,莫名其妙的,心裏就震了一震——老天生這麼個妖孽出來做什麼呀,太考驗阿朱我的自製力了,要是他建議我和他一起逃出去什麼的,搞不好我腦袋一昏,就答應了……果然美色是禍水,禍水啊!

回到棋牌室,狴犴和諦聽都在,我一進門,兩個就探頭探腦過來問:“這個怎樣?”

我打了個響指:“有門。”

自此日日都去給丙字二十九號念經,經文念完了,又從頭再念一次,他也不嫌煩,就安安靜靜坐著聽,偶爾會說:“阿朱你的頭發真好看。”

在他麵前,我還真沒資格說“好看”兩個字,登時就紅了臉。

他有時候也跟我探討一些跟鳳凰有關的東西,他問我鳳凰是不是忘性很大的一種鳥,我回答說,因為鳳凰活得太久,如果什麼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都記著,早就腦袋爆炸死掉了,對此他表示了一定程度的讚成,但是又質疑說:“如果是很重要的人,很重要的事,你就一定不會忘掉嗎?”

“照理是這樣,很重要的,就不會被忘掉才對,”我攤手表示無奈:“但是涅槃這事兒,你知道的,不受控製。”

他於是歎了口氣,又問我地獄十九層,除了鳳凰,還有沒有什麼別的稀罕物兒。

我歪歪頭:“有的,有條叫狴犴的龍,另外還有隻叫諦聽的神獸,諦聽是地藏王菩薩的寵物,其他麼,就得上十八層才能看到了,不過閻王和他夫人有時候會下來巡視,也算是稀罕物了。判官倒是不愛下來,可能是因為忙。”

“我聽說地藏王菩薩曾經發誓,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所以才一直滯留地府,諦聽是跟著地藏王菩薩走的,這狴犴,又是什麼來路?”

“閻王爺問東海借來幫判官判案的,他有明斷是非之能,不過我跟你說啊,他也就能判斷判斷是非罷了,連個雌雄都分不出來,枉諦聽給他拋了那麼多媚眼。”

少年微微一笑:“如此說來,這地獄十九層,就隻有你來曆不明了?”

來曆不明?好像確實有這麼一點意思。

“你沒有殺孽,對不對?”

“當然。”我迅速應答:“殺了人,上天會降雷劈我的。”

“除了地藏菩薩和你,包括狴犴在內,在這地獄十九層裏呆著的,都算是地府的鬼差鬼吏,並沒有別的外人,對不對?”

“對的。”

“也就是說,這地獄十九層的外人,唯一可查知來曆的,就是地藏王菩薩,因為他發下宏願,所以應誓留在這裏,對不對?”

“對的,”我一頭霧水:“你到底要說啥?”

“換句話說,沒有造下殺孽,而留在地府十九層的,隻有一個緣故,那就是,應誓而來。”少年拊掌笑道:“……我知道了。”

“你是說——”

“必然是你涅槃之前發過誓,要永墮地獄,所以才會重生在這裏。”少年目光晶瑩,略有喜色,我痛哭流涕:“我可以重新發誓嗎?”

“不能。”少年摸摸我的長發:“所以佛家才說,不妄言。”

三十二 故事

丙字樓二十九號少年抽絲剝繭得出的結論讓我很是沮喪,沮喪到無精打采,經也不想念了,牌也不想打了,兀自長籲短歎,歎得諦聽耳朵都被塞住了,遠遠瞧見我,比見了鬼還逃得快——當然的,如果她和鬼狹路相逢,驚逃的肯定是鬼。

還是狴犴厚道,聽我訴說,不過他勸我還是堅持去丙字樓二十九號念經,理由如下:“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與其在這裏欺負鬼卒和諦聽,不如去那裏念念經,搞不好早日修成神仙,就可以徹查你涅槃之前的事,何況丙字樓二十九號沒別的好處,起碼秀色可餐,好過在這裏與我兩兩相望。”

有道理,狴犴一虎頭虎腦,看了幾百年,早膩了。

於是我百無聊賴地又去了丙字樓二十九號。

其實我還是很願意來這裏的,這個少年並不像地獄十九層的其他靈魂,這麼凶神惡煞,這麼血腥暴力,他是很溫柔很俊秀的一個少年,要不是相信孽鏡台的神奇,我都要懷疑,他是不是閻王和判官聯手製造的一起冤假錯案了。

幾天不見,丙字樓二十九號又明亮了很多,那種橘黃的光澤,像是夏日黃昏的最後一抹餘暉,很溫暖和安心,我基本已經不必靠手指擦出火花來看經了,這種情況讓我很有成就感。念經的興致又稍稍高漲。

一通經念完,照例口幹舌燥,少年的茶就推到了手邊,我忍不住問他:“你,到底為什麼會來這裏呢?”

少年麵色微微一沉,又揚眉笑道:“我有一個故事,你要不要聽?”

當然要,誰不知道我阿朱最愛聽故事了——其實主要還是因為這陰森森的地府無聊到讓人想撞牆——偏還撞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