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起,少年就開始給我講故事,許是一邊回憶一邊講,他講的很慢,每次都等我念經念累了,才稍稍說上一段:
故事的開頭是隻很笨的禿毛鳥,她是忽然出現的,在一個月光明亮的夜晚,掉到梧桐樹上,又髒又臭,狼狽不堪,很像是一隻山雞,但是她會說話,她能夠看懂少年眼中的意思,她不太乖,不過少年很願意收養她,因為他一個人,住在一個很冷清的宮殿裏,宮殿很大,他每天走來走去,看見自己的頭發和指甲瘋長,鏡子裏的少年,每時每刻,都像是個瀕臨崩潰的小獸。
他被關在這裏很久了,很久很久了,他幾乎要想不起外麵的樣子,他瘋狂地渴望出去,又害怕出去,害怕別人看他的眼神,也害怕別人根本不想看他的眼神,他害怕知道外麵的消息,也害怕永遠都再不能知道外麵的消息,而最無奈莫過於,有些消息,知道,也無濟於事,沒有人能幫他逃離。
日複一日,月複一月。
那時候他總覺得,總有一天,他會變成一個瘋子,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他會在半夜裏燒一把火,把自己和這個囚禁自己的宮殿燒得幹幹淨淨,不留痕跡。
但是這隻笨鳥突然就出現了,她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很天真,很笨,也很有趣,愛嬌,愛使壞,有時賴皮。那時候他隻當她是鳥,一隻活潑有趣的鳥,他想有一天,可以利用她代為傳信,傳信到外麵,給他的親人。
“然後呢?”我興致勃勃地問。
“後來麼?”他瞟我一眼,這樣的眼光,讓我在頃刻之間有點兒慚愧自己的八卦和偷窺欲。
起初少年不敢放笨鳥出去,很害怕她一去就再不回來,所以一直看得很緊,但是時間越來越長,朝夕相處,耳鬢廝磨,他高興她也高興,他不高興她就陪他難過,少年於是漸漸知道,這隻笨鳥原來是很依戀他的。
所以有一天,少年就叫笨鳥送了一封信給他的哥哥。
也許應該說,一切是從這時候開始的。笨鳥帶回了一個不那麼樂觀的消息,少年的兄弟和親人,已經決定了他作為一枚廢棄的棋子被犧牲和被遺忘的命運,少年不敢相信,然後他就尋了機會,第一次踏出了囚禁他的宮殿。
而他的這一次出門,隻是證實笨鳥所說,不過是一個事實。
事實永遠比謊言更可怕。
少年狂奔而去,在密林之中,有人要射殺他,那時候他覺得死亡真是一種解脫——其實從以後種種來看,如果他當時死了,未嚐不是一種幸運,但是有時候,命運並不像讓人這樣輕鬆地結束。
笨鳥救了他,在那個有陽光的下午,她變成了人,一個錦衣如霞的光頭小姑娘,她救了他,她說她不想他死。
原來這世上終究還有人,不想他死。少年這樣想。
“是一隻鳥。”雖然我也很難過少年的命運,但是我不得不指出這個謬誤。
“有區別嗎?”少年反問。
我撓撓頭:“好像沒有。”
“當然沒有。”少年肯定地回答我。
他目中的溫柔和熱烈,讓我忽然生出一個荒謬的念頭:其實,如果有這樣一個人,肯用這樣的言辭形容我,那也是……很好很好的啊。我這樣想,神思恍惚地回棋牌室,一手牌打得顛三倒四,狴犴和諦聽大贏特贏,贏得找不著北了,狴犴回頭審案還傻笑,被判官以“擾亂公堂”為由拖下去狠打了三十大板,諦聽心疼地直掉眼淚,狴犴這個傻缺,還口口聲聲:“兄弟你對我真好。”
讓人恨不得抽他。
少年聽我說起這段軼事,也忍不住莞爾:“我記得地獄十九層並沒有特定的鬼卒巡視,主要監控力量,就是靠諦聽的聽,與狴犴的眼,對不對?”
“也對,也不對,”我道:“現時地府人手緊,又有狴犴在,所以才沒有另設,如果狴犴回東海了,自然有人會頂上。”
少年點點頭,繼續他的故事。
故事裏的少年在笨鳥和別人的籌劃下,終於逃離了那個豪奢的宮殿,去了一個偏遠的地方,他們在那裏生活了很多年,有花,有鳥——當然的——有笑容,即便在很多年以後,他征戰沙場,登基稱帝,也再沒有過這樣快活的時候,他常常夢見那個既不繁華也不美麗的地方,夢見那隻笨鳥在風中搖曳的三根新毛。
那真那是一段很平和很快活的日子啊。
但是後來,戰爭終於爆發了,爆發的戰爭再一次點燃了少年心中積藏的暴戾之血,他永遠記得他在那個宮殿裏所受過的侮辱,記得他的母親如何羞憤而死,記得他的姐姐死在誰的手中,記得他的族人如何卑躬屈膝,也記得他的國家,那些曾經號稱無敵於天下的鐵蹄怎樣飲恨沙場。
他要複仇。
所有阻攔他複仇的人,都被一一斬於劍下,包括他的兩位兄長,包括他數千族人,也包括對他有過救命之恩的公主,都因他而死,所有人都說他如同鳳凰,浴血重生,他歸來,是要那關中千裏,盡作修羅場。
“可是……”我忍不住插話,指出這個比喻的荒謬之處:“我們鳳凰,是不能沾染血腥的。”
“你說的對,鳳凰,象征祥和和安寧的鳳凰,是不能夠見血的。”少年歎息:“隻是對那個矢誌複仇的人來說,再沒有什麼,比複仇更重要,哪怕是他自己的性命——他連自己都已經不愛惜,又哪裏還有心,去愛惜別人呢?”
他說隨著他身上的戾氣和煞氣越來越重,他身邊的那隻笨鳥靈力衰退得很厲害,有時候他半夜驚醒,會看見身邊的人,全然變成了一隻禿毛鳥——她已經漸漸不能夠維持太久的人形了,她隻是舍不得走,她用胭脂水粉把自己塗成大花臉,以為這樣,別人就看不出她失血的蒼白……那真是很笨很笨的一隻鳥啊。
“然……後呢?”我沒有故事裏那隻鳥那麼笨,所以我隱約能夠猜到後來,後來……也許是那隻鳥死了,也有可能,他會趕她走,她那麼愛他,那麼依戀他,他趕她走,她會傷心而死的。
果然,少年道:“後來,我找了個借口,趕她走。”
“她走之後,你……難過麼?”
“難過的,”少年再次歎了口氣:“但是我總在想,我是肯定要下地獄的,她的雙手沒有沾染血腥,放她走,比拉扯她一起掉進地獄裏好。”
“但其實……也許她也願意,和你在地獄裏廝守呢?”我想起乙字七號樓,溫文爾雅的老頭兒,和那個叫陰麗華的美人,他們一直相守,天上人間,對他們而言,都不過是流水落花,他們在一起的地方,就是最好。
少年黯然道:“不,我不想要她在地獄裏,永生永世地等候,咫尺之間,卻永不知道彼此。”
我琢磨著他的意思,難道那隻笨鳥也掉進地獄裏了?沒聽說最近有什麼禿毛鳥進來啊,照理說,有這麼一隻禿毛鳥,應該會很轟動才對,別人不講,諦聽這種八婆沒理由不知道啊。我想了半天,隻得同他說:“你不要難過,如果她果真在地獄,我一定幫你找到她,讓她和你,在一起。”
少年苦笑:“那倒不必。”
忽然神色一動,道:“我聽說,諦聽號稱無所不聽,所以無所不知,但是我又聽說,萬事萬物,都有克星,那麼諦聽有沒有呢?”
“當然是有的。”我見他神色愁苦,巴不得轉移話題,忙不迭答道:“狴犴有個大哥,叫囚牛的,雅好音樂,但是他吹的笛子麼,那真是驚天地、泣鬼神,我聽地藏菩薩念叨過,寧肯死守地獄千年,不肯聽囚牛一曲,是天庭諸神仙達成的共識,但是事實上,就算是地獄之門,也不能夠阻擋他魔音貫耳。”
“那他身邊的人怎麼辦?”少年奇問。
“狴犴說,他大哥龍宮的人是特別訂製的,都聾子,沒一個囫圇的。”我想起狴犴的苦惱,我很能夠理解他,到底是他大哥,同處一海,又同胞骨肉,血脈至親,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有時候,要躲也躲不及。
少年於是點點頭,不再說什麼。
三十三 越獄
我越來越多地往丙字二十九號樓跑,我不能夠解釋我的這種做法,開初,也許是貪戀美色,後來,可能是因為故事動人,但是再後來,他不給我講故事了,我還是每天都往那邊跑,看見他安詳沉靜地坐在那裏,就好像心裏也安定了許多。
這樣想,其實地獄十九層也不算太糟糕。
他也斷斷續續地說起過一些事情,比如他死後,諡號威皇帝,事實上,“威”這個字一般諡給武勇善戰的將領,很少給帝王,他們的意思大概是,其實他並不配做一個帝王,他嗜殺,嗜血,瘋狂得不像是一個帝王。
而像一個末日行者。
那也許是真的,但是坐在我眼前的這個人,已經洗盡了所有的戾氣、煞氣,他澄淨的眼眸,讓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看過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