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皇12(3 / 3)

——該死的地獄,既沒有日月星辰,也沒有藍天白雲,沒有花開的聲音,沒有鳥叫的聲音,也沒有流水,火焰,這裏除了鬼還是鬼,遲早我也會被悶成一隻鬼!

每每聽我這般抱怨,少年都隻微微地笑,他摸我的長發,有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使我能夠很快就鎮定下來。

我有時候甚至隱約覺得,如果、如果我是那隻禿毛笨鳥……該有多好。

當然當然,那並不意味著,我舍得我這一身絢爛的皮毛——一隻沒有毛的鳥,該有多寒磣,多落魄,多難看啊。

這個美麗的少年,竟然會愛上一隻醜陋的鳥……上天果然是不公平的。

當我開始胡思亂想的時候,逐漸絕了幫他找回禿毛笨鳥的念頭——是的我是一隻自私的鳳凰,我想要呆在他的身邊,不想與別人分享,特別是,那個別人,和他有過那麼淒美和傳奇的過去。

不知不覺,時光又過去了很多天,經書有一搭沒一搭地念著,牌有一搭沒一搭地打著,諦聽常常抱怨說我沒意思,又抱怨我的笑容傻氣得厲害,她常常跑去看狴犴斷案,可惜狴犴這個笨蛋,一直一直都沒有看出她的女兒身。

不過也很好理解,畢竟,我也很難看出一隻老虎是母的,或者說,一條魚是雄性,簡單說來就是,不同種族的性別問題,是很大的問題。

我越來越覺得地獄的小日子過的也有滋有味,別說念經了,就是打牌,也有趣了許多,比如這個下午,我大殺四方,一口氣贏了諦聽七十七次,七十七次啊,諦聽你個死腹黑,這次是栽在我手裏了吧。

諦聽發揮失常成這個樣子,還真是很罕見呢。

難道說,我最近人品見長,牌品也見長?那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諦聽一邊哭去了,狴犴趕著一邊安慰去了,我哼著小調兒去丙字樓二十九號念經去了,啊哈,沒有陽光的世界一樣美好。

跟丙字樓二十九號說起,少年哈哈笑道:“真是一對歡喜冤家。”

我喜歡看他笑,他笑的時候,整個房間都會亮起來,明亮的顏色,就好像陽光。

每天給他念經,他的神色越來越明朗,眼睛越來越澄淨,我終於看到了念經的好處,知道了為什麼地藏王菩薩會發下那樣的宏願,真的,看見這樣一個人,逐漸擺脫陰霾的臉色,逐漸露出笑容,逐漸神色溫柔,那真是再美妙不過的事情。

我很歡喜他每日的進步,但是有時又會擔心,如果他有朝一日,超度離開了地獄的十九層,那麼我將再也看不到他……這個念頭簡直不能生,一旦生出來,就瘋長如同野草,長得我滿心荒蕪。

我幾乎不能夠回想起,在我遇見他之前,地獄的日子,多麼可怕。

但是隨著他麵上漸漸生出溫暖的光輝,我幾乎能夠聽到那一天的腳步聲,已經在一步步逼近,我開始惶惶,試圖不去見他,不去給他念經,但是這樣的日子,一日,漫長如同一萬年。

我忘了是誰唱過的歌,說一日不見兮,如隔三秋。

我開始能夠理解他口中的笨鳥,是怎樣漸漸愛上他,漸漸不能夠離開他,不能夠忘記他,她得到了他的愛,我呢?

我算什麼?

我沒有跟他同甘共苦過,也就永無機會,與他同生共死,還有什麼,能比生死更能夠在靈魂裏刻下烙印呢,即便他超度,輪回,墮入茫茫人海,那個人,那隻鳥,也是他心頭不能夠抹滅的朱砂痣啊。

作為傳說中炮灰的蚊子血,我很悲憤:為什麼這世上會有後來居上這個詞是,成心惡心我不是?

無精打采地去找諦聽和狴犴玩牌。

見了鬼了,諦聽和狴犴兩個死老千居然異口同聲地謝絕,並且正告我說,玩牌無益身心健康,應該敬而遠之。

見鬼!

我無精打采,然後我的腳又不由自主地領著我往丙字二十九號樓走去,經過二十七號的時候,那個頭發花白的老人又探出來,他好奇地大量著我的麵孔,冷不丁爆出一句:“你不是比丘尼麼?”

見鬼,你才比丘尼,沒看見我三千青絲煩惱得很麼。

我瞪他一眼,迅速飄過去,二十九號少年早在這裏等我,他沏了茶,漫不經心問我:“最近都沒聽說你和狴犴、諦聽玩牌了呢。”

我說是啊是啊,那兩口子居然開始裝正經,說玩牌無益身心健康,他倒是給我找個身心健康的玩法出來,在這個鬼地方,難道要我去參觀刀山火海,油鍋案板?

少年笑道:“阿朱,我的故事,還有一個結尾,一直沒說給你,你要不要聽?”

我瞧著他溫潤的眼眸,想要說個“不”字,卻最終死死咬住牙,沒有說出口。

他於是款款道來。

他說那隻笨鳥離開他的日子,他殺了太多的人,燒殺擄掠,壞事做盡,除了報複,還是報複,他的心,他的血,就這樣,在那一場複仇之戰中,耗了個幹幹淨淨,沒有錯,他還惦念著那隻笨鳥,他心裏留了她的位置,可是那又如何?

仇恨已經將他逼到無路可走,他愛她,有心無力。

到他終於報了仇,他的心就空了,沒有什麼能夠裝滿,因為那隻笨鳥,在離開他的日子,忘掉了他。

於是他在他曾經住過的宮殿裏,放了一把火,那真是他這一生一世所看過的,最美最壯麗的焰火了,焰火吞滅了他,他在最後的焰火中看到那隻禿毛的笨鳥,她回來了,她再一次回到了他的身邊,與他,同生共死。

他用一種平淡的口氣交代了故事的結局。

他說得這樣平淡,但是我的眼淚,瞬間就湧了出來,怎麼止,都止不住,我不知道我的眼淚到底為什麼流得這麼洶湧,是因為他們最後的死亡,還是說,我在瞬間明白他的深情,那隻笨鳥刻在他心上,心那麼小,再容不下其他的名字。

我於是很同情自己。

又暗暗竊喜,因為畢竟,無論他們曾經多麼恩愛,但如今,上窮碧落下黃泉,陪在他身邊的畢竟是我。

這個念頭讓我在同情自己之餘,又恨鄙視自己,見過沒出息的,沒見過這麼沒出息的。

我記得那一天很平常,是狴犴和諦聽拒絕我玩牌後的第十一天,我照常晃蕩晃蕩去丙字樓念經,路過伸手不見五指的二十六號,神神叨叨的二十七號,成天裝神弄鬼鬼的二十八號,終於抵達目的地,門虛掩著,我照常滿心歡喜地推開,滿心歡喜得看見碧翠如玉的青竹,溫和的光透過梧桐疏朗的葉子,在地麵留下斑駁的影,但是沒有人。

更準確地說,沒有鬼。

我相信我是尖叫了的,隻是沒有出聲,有隻很小很小的鳥在我靈魂深處尖叫,它說:他走了!

轟地一聲,從來沒有響過霹靂的地獄裏,我聽到了雷聲,閃電撕開沉沉夜幕——

他走了。

他被我超度離開地府了麼?

我惶惶然地想,惶惶然站不住腳,惶惶然扶住門框。然後有一片輕羽從頭頂掉下來,這根羽毛看起來如此眼熟,讓我忍不住一愣。

它長得好像我。

就如同齊天大聖的每一根毛都很不情願地長了一張雷公臉一樣,我的每一根羽毛,都生了和我一模一樣的麵孔。

我恍惚地想,我是什麼時候,掉過一根毛在這裏麼,難為他有心,離開時候,還將它留給我。

為什麼不帶走呢?

他是不願意……帶我在身邊麼?

我恍恍惚惚彎身去,拾起它,這根羽毛大概是離開我太久,失了血水的滋養,微微有些幹枯,雖然保存得很用心,還是起了卷,微微燒焦的邊緣,也許是有人用它使過召喚術,我漸漸收起五指,將它蜷握在手心裏,卻忽然聽見一個細小的聲音:

“阿朱,你沒欠我錢,你知道麼?”

“我知道。”

“阿朱,如有來世,你願不願意,再與我相遇?”

“不,我不願意,我不要來世,我隻記著你這一世的樣子,記著你我這一世的相遇,在此以後,永生永世,哪怕是做一個孤魂野鬼,遊蕩在天地間,我阿朱也永遠不會再進入輪回。”

“那麼……好吧。”

原來那隻禿毛鳥,也叫阿朱麼?我恍惚地想,恍恍惚惚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

他這樣溫柔得待我,他肯每天聽我念經,是因為……她和我,有同一個名字吧,每一次,在他喚我阿朱的時候,就如同喚那個寧肯變成孤魂野鬼遊蕩天地間也不願意忘掉他的女子,他是去找她了麼?他能找到她麼?

我緩緩抬頭,看見地獄陰霾的天空,沒有雲,沒有日光,沒有風,也沒有晚星,我蜷縮著,覺得手足冰冷。

冰冷,就如同從陽光燦爛的人間,一下子掉進了地獄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