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狗問蒲衛紅:“你爹呢?”
蒲衛紅說:“我爹今天身體不舒服,他老是胃痛,老病根了,我媽說,他在讀大學的時候就有胃痛,一直就沒有好過。”
大狗說:“你爹今天又胃痛了?”
蒲衛紅臉色有些變化:“痛得厲害。”
大狗想起了父親。父親的哮喘病那麼多年了,現在好多了。原因是小狗這兩年老是寄錢回家,大狗給父親抓了藥,調養之後就慢慢見好起來。他又想起了小狗,小狗要不走的話,他也會和同學們一起來吃桔子的,他不知道小狗和鄭文傑究竟在什麼地方,他們寄錢回來的地址是經常變化的,自從他們走後到現在,過年節的時候回來過,一過完年節又匆匆地走了,好象趕去打仗,又好象趕去撿鈔票,外麵的世界有多鈔票等著他們去撿似的。可大狗知道,他們兩個憑力氣吃飯的人是不會有鈔票從天上突然飄下來讓他們去撿的。大狗漸漸明白小狗和文傑的出走原來都是為了他出人頭地。小狗在某種意義上是無私的,他比大狗要早熟。
他們就那樣一邊吃桔子一邊說笑,到了太陽落山。同學們都歡聲笑語地踏著霞光回家去了,照例,蒲衛紅把大狗、黃春秀、劉捍東幾個要好的同學留了下來。劉小麗也留下來了。蒲衛紅把他們帶到了家裏。
一進蒲衛紅整潔的家,同學們就聞到了一股香味,像往常一樣,蒲衛紅的母親,那個始終把自己打扮得有條有理,頭發梳得一塵不染整整齊齊,衣服穿得幹幹淨淨的蒲衛紅的母親為他們準備了肉絲炒麵。
蒲中華也和他們一起吃。
看得出來,他的胃痛得很厲害,那一小碟肉絲炒麵他吃了很久,同學們都吃完了,他還在停停吃吃。
蒲衛紅的臉色蠟黃,他用右手使筷子吃炒麵,左手捂住胃部,有時用拳頭頂住胃部。他今天的話很少,也沒有什麼談笑風生風流倜儻的風度。他明顯瘦下來了,國字臉上全是骨頭。那副鑲著金邊的眼鏡架在他的鼻梁上,總是搖搖欲墜的樣子。
蒲衛紅的母親的笑容裏隱含著一股憂鬱。
基於這種情況,大狗提議早點走。
他們就踏著月色回去了。走時,照例他們一人提了一竹簍的桔子回家。蒲中華沒忘了交代他們把桔籽交給蒲衛紅帶回來,那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大狗在回家的路上沒有說話。
他在想著一個人。
想著一個年輕人,把一棵桔籽種進土壤裏然後坐在那土地上,等著桔籽發芽,破土而出,風一遍遍地從他身邊刮過,雲一片一片地從他頭頂飄過。他嗬護著那棵幼苗,給他鬆土,給他施肥。看著他慢慢地長成一棵小樹,他又給它剪枝,嫁接,還要給它鬆土,給他施肥,還要給小樹除蟲防病,在他幹著這一切的時候,風從他身邊一遍遍的刮過,雲大片大片地從他頭頂飄過。他坐在那棵果樹下,看著那棵果樹開花結果。當他看著一片果園在金黃的收獲中蘇醒過來時,他的頭發已經花白了,風還是從他身邊一遍遍地刮過,大片大片的雲朵從他的頭頂飄過。
大狗的心裏飄過一支悠遠的歌。
他快到家時,問黃春秀:“秀,你長大了想幹什麼?”
黃春秀說:“幹什麼好呢?”
大狗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好,他沒想到他考大學時,誌願上填的是:“中文係。”而黃春秀填的是:“物理係”。同樣的都是福建師範大學。
過了幾天,蒲衛紅說:“我媽和我爸到省城去治病了。”蒲衛紅的神色很不安。他要大狗和他一起到他家裏和他一塊住一段日子。大狗答應了他。
他們天天盼望蒲中華回來。
到了入冬後的一天,蒲衛紅的母親回來了,她還是那麼利索的打扮。蒲衛紅的母親一進家門,看著蒲衛紅和大狗。蒲衛紅的母親手臂上帶著黑紗。蒲中華沒有回來。風流倜儻風度翩翩的蒲中華從此再也沒有回到樟樹鎮鄉村了,蒲衛紅的母親帶回了一個盒子,那是裝著蒲中華骨灰的盒子。
蒲衛紅的母親摟著蒲衛紅,一遍一遍地撫摸著他的頭發。
蒲衛紅的淚水流了出來。
母親沒有哭。
她什麼也沒說。蒲衛紅什麼也沒說,任憑淚水一串一串的滾落。
大狗也什麼話也沒有說。
他的淚水也滾落下來。
蒲衛紅不久就抽泣起來。
大狗也抽泣起來。
蒲衛紅的母親把大狗也摟了過去,大狗靠在母親溫暖的身上,他大哭起來。
那個晚上,大狗沒有回家,本來,他答應過蒲衛紅的,等他父母親一回來,他就回家去。可那個晚上,大狗沒有回家。
他和蒲衛紅母子一直坐到天亮。
他們聽著朔風刮過果園的聲音,細碎而悠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