輾轉進了北京城,用存折裏的錢買了去香港的車票,再登上到英國的客輪。這一路上我如驚弓之鳥,腦海中還停留著那些天的驚心動魄與驚惶失措,根本無法入睡。閉上眼睛,全是血淋淋的紅。
下客輪的時候兒,我看見了蘇小姐和呂華儀。她們甚麽都沒有說,呂華儀接過我的行李交給司機,蘇小姐摟著我的肩膀親吻我的麵頰:“榮哥兒,等你好久了。”
我心裏突然溫暖了一下,隨即覺得渾身發軟,巨大的傷痛和疲倦襲來,我暈了過去。
人的身體的確是奇妙的,它總能找到自我催眠與修複的方法。
蘇小姐替我聯絡了學校,我後來一直沒有離那裏。念到沒有再高的學位了,我就留校任教。作些文藝理論的研究,偶爾在報紙上發表一些小方塊兒。生活很安逸,也很平靜。我三十歲那一年,我遙遠的祖國取得了抗日戰爭的偉大勝利,呂先生一家據說吞槍自殺了。我收養第一個兒子時,□□人建立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黨退守台灣。我這麽說可能有些奇怪,但除了這些,我茫然的不曉得自己還與那個國家有甚麽聯係。
我漸漸老了。過了三十而立四十不惑,邁過五十大關的幾年後,我在報紙上看到了我的祖國又如火如荼的展開了新一輪的運動,這一次,似乎是叫做“□□”。
革命吧,不曉得又要革誰的命。運動吧,人民狂熱的情緒總要宣泄。
而我,從來就是站在一邊看著的那種人。年輕的時候兒,總是不知道該做甚麽。而現在,我可以心安理得的推說自己身體不好,推說自己年事已高。是的,我的身體越來越差,我已經需要輪椅代步,天陰下雨渾身的骨頭就像痛得要碎成一段一段,那些大傷小傷像一個個深不可測的洞穴要把我吞噬。呂華儀一直在照顧我,很是吃了一點苦頭,我感激她。
明媚的三月天,我堅持要出院,因為我曉得,後院的桃花樹已經開花了。我的小兒子回來找我時,我正睡在後院的躺椅上。
“父親?”他推推我。
睜開眼睛,看見這個傻小子旁邊站著他大哥。我收養的孩子既不像我,也不像孟華。我注意到小兒子身後還有一個穿白裙的女孩,她臉上帶著和氣的笑容,夾雜一些誠惶誠恐。
我擺手叫他們坐了,小兒子忙著給她倒茶,又叫傭人拿點心。我心裏是在笑的,男孩子統統會討好女孩子,不用人教,自然就會。我是其中的敗類,從小不會討好女孩。
小兒子終於注意到我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他臉紅紅的趕快叫我:“父親,這是伊麗莎白黃。”
“我叫黃瑜華。”女孩子的笑聲非常親切。
我看著她:“黃小姐是中國人?”
“是,我家祖籍南京。”她的笑容是明媚的。
南京…我的腦海中緩慢的浮現出一些模糊的片斷。她接著說:“可惜我從來沒去過,我父親說我們很早就離開了中國。但不能忘本,所以取名叫‘華’。”
我聽著她說話,打量著她。小兒子與我說過,她家是第一批留洋的學生後代,說中文是家訓。我突然有些感慨,原來我的小兒子都已經到了可以談女朋友準備結婚的年紀了。我真的是老了,難怪醫生不準我出院。
看得出這位黃小姐家教很好,也很愛我的兒子,當我那個傻兒子一副緊張的模樣看著她時,她就會微笑。我不覺想笑,當年在三姑家的時候,她眼中的我是否也有這種略帶不安的神情呢?
閑談了幾句,我打發他們去客廳玩,陪著我這個糟老頭子確實為難他們了。隔一陣小兒子卻回來了:“父親。”
“甚麽?”
“你覺得…她怎麽樣?”他很緊張的拉著我的手。
我的手是幹瘦的,我能感覺到他的手潮濕的帶著青年人的熱氣。我笑著拍拍他:“你覺得好不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