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落水
我睡在水裏,隨水漂流,也不知道漂了多遠,回頭時候,鄱陽湖上雲蒸霞蔚,還有聒噪的鳥叫聲,都隻剩了一個影兒。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裏,但是我知道剩下的半個月,如果我還呆在龍宮裏,我一定會抑鬱成疾。
就去看他最後一眼吧,成親以後,我會跟六表哥去東海,就再不會回來了……再過上幾十年,他壽命到頭,輪回轉世,就算我還想看他,也都看不到了。
我這樣想,就到了南京。
因為朱壽在南京。
他延承他一貫的習慣,要了一條小船,找了一個清靜的湖釣魚,他釣魚的技術實在不怎麼樣,魚餌都不是魚喜歡吃的那一類,他在湖上飄了老半天,連片魚鱗都逮不到,我覺得他可憐極了,就攛掇了一堆的魚去咬他的鉤,於是頃刻之間,大魚小魚前仆後繼地衝上了他的釣鉤,一拉一串,一拉又是一串,他先是驚異,忽然就想明白了,魚竿一丟,對著湖水大聲喊:“阿夏,出來,出來啊!我知道是你,你出來啊……”
嘿,腦子居然還不笨。
不過,我上去又能做什麼呢,他早就有了妻子,眼下我也有婚約在身,我隻是想再看他一眼,一眼就好。
我悄悄地沉了下去,眼淚落在水裏,連我自己也看不到。
忽然聽得“撲通”一聲,水花四濺,尋聲看去,一個笨拙的身影就掉進了湖裏,他拚命掙紮,張口要說話,冰涼的湖水又迅速灌入他嘴中,把所有的話都堵了回去,他於是再說不出來,隻一麵哆嗦著,一麵淚眼汪汪地看著我。
我起先隻遠遠看著他,但是他的姿勢實在比鴨子還笨,而且越來越笨,越來越重,就像一快大石頭,越來越快地往誰裏沉下去。
笨蛋!
這個笨蛋竟然笨得連遊泳都不會!
我被他氣得想哭,不過更想哭的明顯是守在岸上的那一堆人,哭的嚎的叫的喊的亂成了一鍋粥——通通都是笨蛋,連個救人都不會,我又是氣憤,又是傷心,氣憤這些人除了哭喊什麼都不做,傷心這個人怎麼笨得有用都不會,眼見得他奄奄一息,已經有不大識相的鬼差開始探頭探腦。
我沒有法子,隻好向他遊過去。
他的眼睛裏充滿了眼淚——當然也有可能是湖水——隻能朦朧地看見我的影子,朦朧地對我笑,他笑得那樣歡喜,就好像我頭一次變作人形被他抓到的那次一樣,我恨恨地想,他就是算準了我不能眼睜睜看他死掉。
這個壞人!
我往他口中塞一顆龍珠,然後馱著他往上浮,一邊走一邊抱怨:“……重得就像頭豬。”
“……笨得也像頭豬。”
他艱難地抬頭來衝我笑了一下,補充說:“姓朱,另外還屬豬……”
……被他打敗了。
“王守仁說,這法子肯定有效……”又聽他小聲嘀咕說:“他還說……”
又是這個姓王的書生,陰魂不散啊…
“他說……我不是好皇帝。”朱壽低聲說:“你也說過,我不是好皇帝……我想,你們說得對……”
“你是個好人……”我摸摸他的頭安慰他。
“如果我不是皇帝,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看來他還是沒有明白,無論他是將軍還是皇帝,是奴隸還是乞兒,我都願意陪他一生一世,可是他已經有了妻子啊。
我歎了口氣。
他卻低聲道:“如果我不是皇帝,皇後就不會喜歡我啦,她和你不一樣,她首先是皇後,然後才是我的妻子,在我和後位之間,她不會選擇我,我問過她,她說如果我不是皇帝,她就是太後,她不會做一個平民的妻子。”
“可是你是皇帝。”我悶聲說,聽得出鼻音:“皇帝又不能辭工,不能掛冠求去,不能致仕,除非亡國,不然,你總還是皇帝。”
“你錯了,”他的聲音雖然微弱,卻很清晰:“我死了,就不是皇帝了。”
“喂喂喂,青天白日的,胡說什麼!”我伸爪子捂住他的嘴,他隻微微地笑,說:“阿夏,你信麼,我是願意為你死的。”
我信——可是我信有什麼用?我難過地想:難道我會舍得他死麼?
這個湖到底不是很深,雖然這一段水路在我看來,是我這許多年歲月裏走過的最長的一段路,但是終於也走到了盡頭,岸上的人看見朱壽從水中浮起,先驚而後喜,最後都跪下來山呼萬歲。
朱壽微微皺了一下眉。
我原本是要走的,隻是到這時候,走這個字,像總是掛在舌尖的一枚橄欖,卻是怎麼都吐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