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因為他攥緊我的手,不讓我走。
我知道這是借口,可是這時候,我多麼需要這樣一個自欺欺人的借口.
我做了隨時離開的準備,可是那個“隨時”,到底是什麼時候,卻遲遲都沒有定——也許是要拖到最後一刻,不得不回鄱陽湖成親了,才會狠得下心吧。
我對他無可奈何,我對我自己,也這樣無可奈何。
但是朱壽好像真的下了什麼決心。
從那天上岸之後,他就宵衣旰食,勤政起來。
這時候我一直守在他身邊,看他挑燈批閱奏折,秋天的深夜裏,宮燈搖曳的影子,我坐在他的身邊,瞧著他低頭時候的眉眼,聽見他輕微的呼吸,有極淡極淡的木樨花從很高很高的樹上飄下來,飄進來。
再沒有更好的時候了。
我戚戚地想,隻不知道這樣好的時光,我還能擁有多久。
偶爾他也抬頭來,對我笑一笑,如果沒有看到我,就緊張地站起來,大聲喊我的名字,四下裏尋我,直到我從哪個有水的角落裏爬出來,方才如釋重負地,抓緊我的爪子說:“你沒走……真好。”
我心裏又是歡喜又是酸楚。
他緊鑼密鼓地召見了很多的官員,和那些老官員、少官員、不老不少的官員鬥智鬥勇,每次他們離開,他都以手撫額,同我抱怨說:“皇帝這活,真不是人幹的。”我每次都白他一眼:“你不是人麼?”
他笑嘻嘻地地換過話題:“阿夏阿夏,我要是不當皇帝了,你可得建一座珍珠宮殿養著我。”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也找不到我們以後的出路,於是每次聽到這話,都隻沉默,再沉默,我覺得我都快憋成一條啞龍了。
就這樣,朱壽越來越忙,比之前我任何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都要忙上很多,他用匪夷所思的手段快速處理了大量的政務,幹脆利落結束了寧王反叛的後續事宜,然後再朝廷上下進行了一次大幅度的調整,然後他對我說,他要回京了。
他要回到他的皇後身邊去了。
我就像一條泡在醋缸裏的龍,全身上下每一片鱗都蹭蹭蹭往外冒著酸泡,我說:“我也要回鄱陽湖去了。”
“你不陪我回京麼?”他詫異地看著我,又緊張地道:“就陪我走最後一段路好不好?”這樣無賴的要求,偏還有這樣誠懇的神氣,那個“不”字就被我按下去淹死了。
然後我就陪他回了京。
一路走得辛苦,因為朱壽之前著了涼,又不肯就醫,不肯喝藥,加上廢寢忘食熬心熬力,上路沒幾日,就病倒了,要請禦醫前來,他總是不肯,摸他的額頭,仿佛一直都燙得嚇人,要勸他喝藥,他隻搖頭,說藥苦,我說你再不喝我就要灌了,他兩手一攤,擺一個死鴨子嘴硬的架勢,說:“阿夏,你能救一個一心求死的人麼?”
我在忽然之間明白了他的意思,明白了他在上岸之前說的那句話,並非信口雌黃,他死了他就不是皇帝了,皇後要繼續當他的太後,他可以抽身而去,他說他願意為我死,那是真的——從來都是真的,一個人愛上另外一個人,不在乎他是皇帝還是乞丐,自然也不會在乎,他是人還是鬼。
但是叫我如何見他這一日一日地衰弱下去?
他總在咳嗽,咳得地動山搖,像是要把心啊肺啊五髒六腑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全都咳出來一樣,咳到後來,一灘一灘的血,鮮紅的,暗紅的,我嚇得直哭,他又安慰我說:“我從來不知道我的阿夏是這麼一個膽小鬼呢。”
“我才不是膽小鬼……”我嘴上逞強,心裏隻是難過,同他商量說:“要不,你不要死了,我等你,等下下次投胎了再來找你,不過你下次可不要這麼急著成親啦,好不好?”
“不好,”他笑眯眯回答我:“我才不要你看到我白發蒼蒼滿麵皺紋的樣子,也不要你看到我還被人抱在手裏要人喂飯動不動就哭的樣子……而且說不準我下次投胎做了王八怎麼辦……”
一句話沒有說完,忽然就昏了過去,嚇得我大喊大叫,把聞聲趕來的鬼差又嚇得縮了回去。
但是朱壽就拖著這樣病弱的身體,回了京城。
其實這時候他病得還不是很重,如果靜心休養,還有好的時候,隻是他不肯,有人送藥上來,他揮手就打翻,便是我要喂他藥,他也不肯,他總是說:“不是我來承受這一時半會的苦,就是你要忍受幾千年的煎熬,阿夏,我們要天長地久地在一起的……”
他漸漸已經說不完整一句話,而之前被他清洗的朝臣開始反噬,他們借口說朱壽沒有子嗣,上奏折要他進太廟祭告、請罪,請列祖列宗寬恕他的過錯,賜福給他。朱壽看著奏折,苦笑說:“他們這是在催我死啊……我聽說,他們已經找了興獻王的兒子做儲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