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著他的身體,皺眉:“其實你要生孩子,現在還來得及,我上去找送子娘娘,俊的醜的高的矮的聰明的傻的,隨便你選……”
“別!我怕生出個小龜來……”他白我一眼:“何況國賴長君,雖然我對做皇帝沒有興趣,但是江山總還是祖宗傳下來的,總不能在我手上,或者在我的兒子手上丟掉,我這樣猝死,無子,朝臣和皇後自然會從宗室中找一個能幹的人來頂替了我的位置……反倒比把皇位交給兒子孫子省心,我也不願意看到自己的子嗣,再坐這個不得自由的位置。而且,我不是一開始就打算要死麼,這樣,不僅是如了我的願,也如了天下人的願,不是挺好的麼……”
他喃喃地說,有隱隱的失落:“我真不是當皇帝的料啊……”
——這話說得對,他根本就是當駙馬的料嘛,我這樣安慰自己。
我記得那時候已經是寒冬,下著陰陰細雨,紅毯鋪出漫長的禦道,所有人都列在兩邊,隻有他一個人,穿著沉重的朝服,頂著沉重的皇冠,戴著沉重的佩飾,像一個盛裝的木傀儡,孤零零走在紅色禦道上,禦道這樣長,就好像永遠也都走不完一樣的。
蕭瑟和孱弱的一個背影。
我這些日子與他形影不離,竟然從來沒有發現,短短半月時光,他已經消瘦憔悴到這般形容,不堪看,卻舍不得不看,起初是清晰的,後來越走越遠,越走越小,越走越模糊,我忽然生出一種恐懼的心理,覺得他這一去,就再不會回來。
我想要飛到他身邊去,可是眾目睽睽之下,隻能遠遠看著,忍住眼中拚命想要流出來的眼淚。
雨下得更大了,不知道是今日行雨的那位兄弟知道我的心思,還是別的緣故。
風雨飄搖,他的影子像是隨時可能被風吹走,我心酸地想起初見時候,那個活蹦亂跳的少年,不知道為什麼,他要經曆這樣的苦楚,我要承受這樣的煎熬——到底是為什麼呢?我抬頭看著陰沉沉的天空:或者真是他的祖上對他不務正業的不滿?
忽然耳邊鍾鼓聲大作,定睛再看時候,朱壽已經走到了禦道的盡頭,內讚官拖長了聲音喊道:“跪——”
那個模糊的影子就顫抖著跪了下去,那仿佛是極簡單的一個動作,但是他做得那樣艱難,雙膝一點一點彎曲,又一點一點跪下去,每一寸的移動都花費了他全部的力氣,但是他終於跪了下去,雙膝才著地,又聽內讚官大喊一聲:“興!”
興是要起來的意思。
他雙手撐地,撐了很久、很久,所有的人都看著他,所有的人都等著他,但是等了很久,也都沒有等到,我再也按捺不住,直衝了上去,那樣長的距離,在我的眼中,一步就垮過,然後我看到他伏在地上,大攤鮮紅的血從他的身下漫出,染得周遭觸目驚心的豔色。
已經救不得了。
他死了。
朱壽死了。
那個忽然出現在我麵前的少年,那個笑嘻嘻說我是龜的少年,那個哄我變成人形的少年,那個帶我去看塞外風光的少年,那個騎在馬上問我肯不肯嫁給他的少年,那個用盡手段隱藏自己的身份求我和他在一起的少年,這個騙子、這個無賴、這個壞人,他……死了。
就仿佛在極高的雲端上一步踏空。
陰冷冷的風從我空蕩蕩的腔子裏陰冷冷地吹過去。
很空。
我放聲大哭,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哭的這麼傷心,也許是因為這一路煎熬,又或者是因為,他這一刻的死亡牽動了之前所有難過的、悲傷的情緒,我哭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大雨傾盆,嘩啦啦把所有能淋濕的一切都淋了個透濕。
忽然肩上一重,有個很納悶的聲音在身後道:“哭啥,我還在這裏呢,你再哭下去,鬼差就要帶我走啦……”
我回頭去,看見朱壽鬱悶的麵孔,還有兩個被淋得濕淋淋慘兮兮的鬼差。
到這時候,守在兩邊的大臣和內侍才驚醒過來,有人嚎啕大哭,有人無聲地流淚,更多的人竊竊私語,商量著下任皇帝的登基,我和朱壽浮在上空,看著下麵的眾生百態,我問他:“你後悔了麼?”
“後悔個啥……我隻是忽然想,我這樣兩手空空,去你家提親,你爹會不會拿亂棒子把我給打出來?”
呃,這位先帝的思維跳度一如既往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