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碎65(1 / 1)

三 逃亡

“後來……她愛上你了嗎?”瓔珞抬頭看我,月華盛放在深黑的眸子裏,我閉上眼睛不去看她,隻猶豫著,輕輕點了一下頭。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是浣花堂上初見,還是飛揚殿中拚死相救,又或者是我抱她離開碧羅莊隱居揚州養傷的時候?

我也不知道。

我從來沒有問過她,但是在她離開以後的很多年裏,偏偏不斷想起,不斷張口欲問,但是終於……得不到回答。

日日熬藥。

玄參、連翹、知母、金銀草,白芷、石斛、紫蘇、天門冬,文火慢慢熬,盛夏的時節裏汗如雨下,落在火上,吱地開出一朵幽藍色的花。藥汁濃黑,而她一飲而盡,並沒有皺過眉,也許是不怕苦。

卻總還記得對我笑一笑,說:“有勞。”一低首,素白的麵容上一點嫣紅洇染開來。

到傷好一些,她偶爾陪我下棋。她於博弈之道不甚精通,每每輸棋與我,仍是笑語盈盈,喜不自禁。

出門,她在我的袖口別一支新摘的銀蓮,淡藍的花在淺色衣上開得轟轟烈烈,花瓣上流動光華如月,若有還無的香。

後來是端午,她央我帶她去湖上泛舟,風和日麗,碧波之上衣白如雪,長風盈袖。連城不是絕色,可是風華少有人能及,她在舟上說了許多幼時的事給我聽,她的父親如何慈愛,母親如何在月下吹簫,她說她的父親最後教她的那一招叫“當時明月在”。嗬,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我忽然想起,越家商旅遍及天下,也算是家世顯赫,一朝滅門,流落江湖,該是吃了很多苦吧,可是她從不提起,從不——這樣倔強的女子,她抬頭的時候,那些悠遠的雲、碧藍的天,映在深黑的眼睛裏,仿佛一滴淚。

但是這樣的日子也並沒有太久,連城的傷還沒有大好,我們就開始了逃亡。

追殺我們的人打著為碧羅莊主人複仇的旗號,但我知道不是,他們是大哥的手下,大哥是鐵了心不會讓我再回無雙城了。

我和連城的身手都不算弱,但是絕沒有可能與“無雙十二騎”抗衡,逃亡得異常狼狽,從揚州到蘇州,轉戰徐州,又遠遁樊城,然後是錦江,到青城時我們已經逃亡了小半年,風餐露宿,同生共死,大江南北走遍,竟得難得一棲身之地,我對連城說:“其實他們要殺的是我。”

——起初一段利用,到此刻生出真心。

但是她隻揚一揚眉,勾一個嘲弄的笑容,“那又如何?”

“你隨時可以抽身離開。”

我希望她能夠離開,能夠活下去,但是又害怕她離開,如她離開,這天地之大,就再沒有什麼值得我牽掛和惦念。但是我想也許我真的再回不到無雙城,再看不到驚濤拍岸,千重浪花如雪,再沒有人會坐在月色裏,聽遙遠的地方鮫人歌唱。

她仍是笑,重複:“那又如何?”

果然並不能如何,日子總還要繼續,死不成,我就會回無雙城,我瞧著她的神色,也忍不住笑了一笑,仿佛所有的困頓、凶險、艱難,都在這一笑之間,冰雪消融。

明明她並沒有說任何鼓勵我的話,隻是笑一笑——其實我有時候不能夠明白,為什麼這樣的處境她還能夠笑得出來,也許是,她早已經習慣這樣的生活?

到太陽再次升起的時候,我們終踏進唐門的勢力範圍——我是不是忘了說,連城的母親姓唐?

“那時候……”瓔珞微低了頭,算計了一刻,又抬頭笑道,“唐之華還沒有接任掌門吧?

“沒有。”

因為沒有,方才有機會,唐之華是當時掌門的幼子,如按長幼有序,他本來是沒有機會的。

我們進入唐門的地界,壓力頓時一輕,“無雙十二騎”雖橫行天下,但對唐門的毒總還忌憚一二。

我們舒了一口氣,晝夜趕路變成為晝伏夜行,有時候分頭行事,有時候又合力阻擊,我們常在星光下奔跑,而秋夜的月光也是一整年中最好,相聚時多,分離時少,但是有時候,我也會擔心她的安危。

明明她的功夫並不弱於我。

我也漸漸知道,在越家家破人亡之後,她曾在唐門小住,隻是碧羅莊勢力太大,唐門也不敢留她太久,所以使毒的本事並不高明。“可是現在,”她的眼睛亮起來,就和星辰一樣明亮,“想必他們會多留我們一些日子。”

她這樣想,原也沒有錯。

但是月亮就要下去了,我遙遙看著天邊蒼白的月牙,在微光的雲裏穿行而過,歎了一口氣,對瓔珞說:“我們回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