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碎64(1 / 1)

二 初見

瓔珞自此留在越府。

鈴蘭仍然沒有解開我的穴道,隻不知從哪裏弄來一輛帶輪子的木椅,她很忙,並不能常常來看我,隻有瓔珞每天推我到院中見光,看朝霞與夕陽,江南的風總是很柔軟,我同瓔珞說:“我想看月亮。”

她於是推我出去看月亮,月亮還是當時的樣子。我說:“瓔珞,我講一個故事給你聽,好不好?”

瓔珞蹲下來看我的眼睛,說:“好。”

該從哪裏說起?

該從我是無雙城城主獨孤信的私生子這個見不得光的身份說起,還是從父親過世之後大哥對我的排擠和刁難說起,又或者是那一天,一向不喜歡看見我的大哥忽然派人找了我去,和藹地同我說“這些年,苦了你了”說起?

身負獨孤氏血脈,在無雙城中卻連一般弟子都大有不如,這個“苦”字人人可以對我說,他卻是說不得的。

但是我隻笑嘻嘻問他:“城主有什麼吩咐?”

大哥說,雖然我跟了母親姓蕭,也不可能載入獨孤家譜,但總還是獨孤家的孩子,他打算起用我擔任無雙城三大長老中風長老一職。

我仍是笑嘻嘻地應一聲好”絕不多問半句,因為我很快就會知道為什麼,大哥並不是有耐心等得起的人。果然我隻從春天等到初夏,就等到了少林寺的英雄帖:廣邀天下英雄,圍攻碧羅莊。

我在圍攻碧羅莊的那一戰中遇見連城,她姓越,越連城。

當時各路江湖人齊聚浣花堂,少林百勝大師建議放過莊中婦孺,於是滿廳自命仁義的江湖人紛紛附和,就仿佛他們此去為的是布施而不是圍攻。我覺得很好笑,婦孺?什麼是婦孺?碧羅莊的主人沈妙容算不算婦孺?

忽然一個聲音插進來:“越家滿門血案,你們倒忘得幹淨。”冰淩淩的冷,把所有人的神經都蜇了一下。

循聲望去,牆角站著一名黑衣勁裝女子,素白的麵孔,眉目漆黑如夜。

我正在想她出自哪門哪派,恁囂張,她漫不經心地又加一句:“你們慈悲我不管,我是要趕盡殺絕的。”殺氣騰騰四個字輕描淡寫說來,眾人心中都是一寒,想道:碧羅莊什麼時候惹了這麼個小魔頭?

卻聽百勝大師低喧佛號,說:“越姑娘血海深仇,老衲豈敢多言,隻懇請姑娘體諒上天好生之德。”

“越姑娘”三字入耳,我猛地想起一段江湖典故,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原來她是越家遺孤嗎?昔日越家於江湖施惠頗多,滅門慘案卻是無一人肯援手的,即便可以拿當日碧羅莊氣焰熏天作借口,到底也還是問心有愧。

浣花堂中一時無聲,她的聲音也就格外清越:“上天若果真有好生之德,就不該讓我活下來。”

這是個心狠手辣的女子——當然,要不然十年前如何從碧羅莊的追殺下逃出生天?我一眼看穿她,也立時定下計劃,因為她是個能幫我的人。於是我緩緩說道:“越姑娘說得對,如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必有碧羅莊?”

我以無雙城長老的身份,說出這句話,分量已然不輕,她轉臉看了我一眼。

很多年以後,我還記得那個初夏的下午,庭院裏的白玉蘭開了花,有很濃鬱的香,一片雲飄過去,遮住了太陽,她看我一眼,記憶就變得恍惚,仿佛坐在海邊的時光,有月亮的晚上,海水繁華如織錦。

碧羅莊二十年經營到底非同小可,斯役異常慘烈,步步見血,每攻占一處就會有很多人倒下,血光映得人的眼睛赤紅。我在剩存的人裏尋找她的身影,起初還能看到她,她的眼睛比別人的清亮些,也更黑一些,劍上冷冷如霜,不見血。

過了紫藤苑就再看不到她,覷了空子折回去翻滿地屍體,但是也沒有找到,我不相信她會這樣輕易死掉,因為這一天,她實在等了太漫長的時光。

最後我在飛揚殿裏找到她,一切都已經結束,沈妙容倒在地上,心口插著飛刀,已經活不成了。

她也隻剩下半條命,而碧羅莊的高手正往這邊趕過來。

我於是賭這一把——輸的話把命填進去,但如僥幸得贏,連城從此對我死心塌地。

我不是君子,但確實舍了命救她,我隻想要一個忠心耿耿的手下,但是後來……誰知道後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