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紅線
早上的傷,到中午回府的時候已經凝結成痂,脫去外麵的紗衣才發現中衣已經被血糊住,我皺眉,又知他不願被外人知曉,隻好打了清水過來,同他說:“忍一忍,很快就好。”
嘶拉一聲,傷口綻裂,血立刻奔湧出來,我手上一緊,他猛地別過臉去,再轉過來,仍然是淺笑的容顏,這樣笑的容顏……我恍然記起,第一次我們見麵時候,他也是這般模樣。
獨孤貴妃以美豔知名於天下,作為她唯一的兒子,我的夫君韓王迥,也長了十分魅惑的一張麵孔。
低頭去,手指擦過他心口的位置,溫熱的觸感。這樣一個人,也是有心的麼?我想起清晨時候的風,風聲裏突如其來的一劍,劍光如雪漫開,他替我擋去的劍光,以及我忽然之間勃發的劍氣。
我已經多年沒有出過劍。
我的記憶,始於一個夏季的晚上。
銀的月光鋪在地麵上,就好象霜雪,那時候我還極小,隻覺得月光好看,從榻上下來,嬉笑著踩那月光前行,不知不覺到東廂房門口,仿佛若有光,近去,聽見一女子的聲音,極猶豫的語氣,問道:“……你就不怕留下千古罵名?”
“怕,怎麼不怕?隻是有些事,怕也是要人去做的,做,總比不做好。” 父親正襟危坐,身影映在窗紙上,別樣的凝重,
女子伏身去向父親拜倒,父親忙托住她:“是我有求於你,怎當得你這一拜?”
女子道:“我不是為自己,是替這一方百姓謝你。”言語時候已經拜完三拜,又道:“紅線……你放心罷。”
父親道:“紅線這孩子,我並沒有別的要求,隻希望她不被我牽累,能安穩地過完這一生。”
女子鄭重地應諾:“我明白。”
那時候我還極小,並不能明白這一言一答之間意味著什麼,隻覺無味,夜深人靜,沉沉就睡過去了,到醒來的時候,已經離家千裏萬裏之遙。在我懵懂地問師父身在何處的時候,潞州州府的城門正轟然打開,史思明的軍隊如潮水湧進來。
投降是那樣懦弱和恥辱的一個詞,需要多大的勇氣,千百年來都沒有人正視。
多年以後我想起那樣一個夜晚,背負先祖戰無不勝的名聲,世代簪纓的父親那一日身著白衣在城頭豎起降旗的時候,是怎樣的表情,屈辱還是悲憤,又或者,什麼都沒有、隻是空白?
父親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這些事,沒有說過他當初為什麼決定投降叛軍,為什麼會在戰亂中發展自己的勢力,為什麼又在朝廷收複失地的時候幹脆利落地高舉降旗,我聽到過一些很難聽的論斷,但是師父告訴我說,一個人有一個人的信念。
父親的信念是他管轄之地的百姓的性命,而不是他的清譽。
師父說這句話的時候隻有我陪她在終南山上,清醇的風吹得長發紛亂,她說:你可以下山了。
她將我送至潞州薛府,臨別時候叮囑:紅線,你命中妨劍,所以你要記著,不是萬不得已,不要用劍,不到萬不得已的萬不得已,不要出劍。
我應諾,說:好。
但是李迥與我見麵之初,贈與我的,就是劍。
劍名湛瀘。
知了在窗外的柳樹上拉長調子嘶鳴,一聲接一聲,驕陽下火光四濺,他閉眼躺在榻上,濃密的睫,麵上有疏落的影,我脫口說道:“大曆七年秋……”
他睜眼來,似笑非笑地瞧我一眼,附和著重複:“大曆七年秋……”
大曆七年秋,有船自京城南下,一路上黃的紅的葉子大片大片落得滿江都是,風朗朗掠過去,有錦衣少年站在船頭,意興揚揚。
十分平常的一個夜晚,月光明朗,涼的秋風從庭院裏吹過去,湖上微瀾,我越過田府的回廊朱欄,點倒值夜侍衛,看見熟睡的人床頭有金盒,心下一喜,正要伸手去,忽然腦後生異,一回頭,看見極俊美的一張麵容,嘴角噙笑,負手而視,就仿佛閑庭信步。
我一呆,猛地躥出去老遠,再回頭,他仍在身後,月光在他身上撒下銀輝,玉麵朱顏,魅惑如妖。
我不敢多話,發力急奔十餘裏,再回頭時,身後終於沒了身影,不由長長出一口氣,心跳仍然很急,空蕩蕩的胸腔裏隱隱有回聲……也許是錯覺。
次日不死心,再去,手已經觸到金盒,微涼的風擦過耳際,驚地奔出,連頭都沒敢回。
並不是他功夫比我更好,隻是那樣一張麵孔,眸色妖豔,唇如啖血,我害怕聽到自己那樣劇烈的心跳。
但是思來想去,如果東西不到手,總是一場禍害。於是第三夜裏仍是去了,子夜時分,萬籟俱靜,我取了金盒就走,不回頭,也不去聽身畔聲響,如果有,通通都當它是風聲。
一口氣走了半個多時辰,這才停下來歇一歇,抬頭時候見道邊樹後長的陰影,有人慢悠悠走出來,悠悠然笑道:“姑娘何事如此匆匆?”
夜靜無聲,那聲音裏有十分戲謔的意味,我驚住,問:“你……是人麼?”
他笑,容豔如妖:“莫非我長得像鬼?”
“……你是田府的人,為什麼不出手?”
“誰說我是田府的人?”他摸摸麵孔,詫異地道:“難道我臉上有田氏兩個字?”
“你不是田府的人,又追我作甚?”
他笑著走近,說:“我在和自己打一個賭。”
“賭什麼?”
“我賭——姑娘姓薛。”
我退了半步,轉身疾奔,他並沒有跟上來,隻在我身後,掛一個淺笑的表情,淺笑……如煙花。
到天微明才趕回家中,換過夜行衣,有物事鋃鐺落地,拾起看時,是短且狹的一支劍,劍在鞘中,怎麼都抽不出來。
翻過來,鞘上有十分剛勁的小字,字曰:湛瀘。我恍惚想起劍的來曆,不留神時竟被劍鞘割破手指,鮮血漫開,融入黑的鞘中,半點痕跡也無。
我將金盒交給父親,父親遣人送回田府,魏博節度使田承嗣驚且駭,自知我能取他床頭金盒,亦能取他項上人頭,從此不敢再打潞州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