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低下去,越來越低,越來越飄渺,就仿佛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每一字每一句的背後都是那個女子執著和絕望的眼睛,一聲聲追問“為什麼”,而命運沉默,沒有回答。
所有歲月的回音都湮沒,就如同所有發過的誓,許下的諾,動過的心。
那個下午他一直都緊扣我的手,和我說話,或說母妃過去種種,戰亂時候如何舍了命地庇護於他,病榻上怎樣依依看著他,他是她唯一的指望;或說起我們初見時候,他說我站在月華裏,青絲如緞,長袖翩然,若飛,讓他想起長安城春日裏的三千桃花,灼灼,滿目生輝。
他說我是他年少時候的夢想,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他說他愛我那時的自在與飛揚。
他說他求了母妃許久,才磨得母妃同意召見於我,又磨得母妃求父皇賜婚,他輕輕地笑,也許是笑他年少荒唐,我於是問他:“你後悔了麼?”
他搖頭,又點頭:“我一直都對自己說,不後悔,但是現在——我後悔了。”
他說他後悔了。
他竟然說……他後悔了。
這四個字在我耳邊轟鳴,我眼中忽然酸澀,我明白這四個字的意思,他後悔的不是遇見我,而是,早知道無緣廝守,當初就不該將我卷入到這個擇人而噬的旋渦。
不,我不後悔——然而我有資格說不後悔麼?這些年……這些年的爾虞我詐,這些年的互不信任、互相算計,該說後悔的,或者是我。
他鬆開我的手,取了酸梅湯,淺啜一口,安然笑道:“你我能有這一刻的坦誠相對,紅線,我已經……”笑痕一僵,他的臉色忽然慘白,慘白如月光的顏色,而唇邊一點殷紅,正慢慢滲出。
那樣慘豔的紅,就如同鮮血。
他再度抓住我的手,已經說不出話來,而我能夠在他的唇齒間看到他未說出口的那幾個字:此生無憾。
我聽見自己尖叫,我從來沒有這樣失態地尖叫過,可是這一刻,我甚至不敢去看自己的麵容。
人很快來了,禦醫也很快趕到,道是:王爺中的毒,喚作“留人醉”,再遲得片刻,便是大羅金仙,也救不回他的命。
“那現在呢?”唇齒中有血腥的味道,蔓延,一寸一寸,漸漸黑去的天空。
禦醫搖頭道:“臣盡力,娘娘請先出去吧。”
我要留守在他身邊,蕭繹為難地看著我,最終跪下,鄭重地道:“娘娘莫教屬下為難。”他的手按在腰間劍上,如我說個“不”字,也許長劍會出鞘,我絲毫不懷疑他的忠心,我隻是舍不得放手,我怕我一轉身,就再不得相見。
不得相見……這個念頭令我心中一酸,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蕭繹跟進一步,低聲道:“王爺中毒之時,身邊隻有娘娘一人,娘娘若要洗去嫌疑,還是先退一步的好。”
心裏冰涼,卻也知他所言方是正理,然而……我又怎麼會對他下手?
我又怎麼會……對他下手?我仰頭去,想起多年前初見,月光下含笑的麵容,他說,我隻想留你在身邊,他說,別走,他說,你會陪我到老嗎?
這些心心念念記在心裏的,刻在心裏的,烙在心裏的……我怎麼會對他下手?
然而當此之時,在他身邊替他試毒的,確實是我,且隻我一人,無可推脫。心裏一緊,下毒的不是我,那——是誰?
還能是誰?
獨孤貴妃死,皇上未必就不念這許多年的情分,未必就不肯遂了獨孤貴妃的心願,未必……就不肯廢太子而他立。
手足之情,血脈之親,在皇位麵前,在君臨天下的誘惑麵前,都毫無分量,父親口中英明仁義可以托付天下的太子,也不過是這樣一個人,我幾乎想要去問父親:你所堅持的,就隻是這樣一個結果麼?
然而我並沒有這個機會。
我被軟禁在韓王府。
那是我記憶裏最長的一段時光,太陽慢悠悠地升起,又慢悠悠地移動,到它慢悠悠落下去的時候心也隨之落下,生死不明的是他,度日如年的是我,人世間所有的苦痛,細細想來,都不如此刻煎熬。
我開始懊悔我們浪費了多少時間,我開始怨恨為什麼父親總是教導我將天下的安定放在第一位……當他命懸一線的時候,我對天起誓,如果他能醒來,便是顛覆這大唐天下,我也在所不惜!
上天最終也沒有聽到我的誓言,這一日將盡的時候蕭繹來見我,他帶來韓王的旨意,說是:薛氏女稟性乖戾,迥與義絕。韓王令,薛氏女有生之年,不得再入長安半步。
我的目光凝望於“義絕”兩個字,這兩個字,是斷了我們多年的情分了——從今以後,我再不是他的結發妻子,從今以後,我與他便毫無關係,如同路人。
一念及此,心痛如絞。
“我要見他!”脫口而出的這句話,然後我看到他目中悲憫,他說:“娘娘,沒有機會了。”
“什麼!”
他的目光移開去,我隻能看到他的側容,睫毛壓得很低:“這是王爺之前就擬好的手書,王爺吩咐我,若他有個萬一,便送娘娘出城。”
蕭繹避而不談他的傷勢,難道是……雙手一握,指節發白。
——他早就料到今日是不是,他一早就打算好了要逼我走對不對?
——他縝密籌劃的時候,他寫下這張手書的時候,他的手……會不會抖?
又聽蕭繹道:“已經查明是明萱下毒,明萱是娘娘的人,合府上下沒有不知的,眼下這長安城裏不知有多少人要娘娘的命。娘娘聽我一句,走吧,這也是王爺的意思。”
我知。
我握緊袖中的劍,長笑一聲,說:“好,我走。”
話音落,麵上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