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不棄
我帶阿離去見識九鼎,在二十七年冬,洛城比郢都小,比郢都冷,下了厚實的雪,皚皚。
九隻大鼎,排開在西垂宮,巍峨。
我用驚歎的目光一個一個看過去,阿離跟著我,亦步亦趨,她割破手指,血滴在鼎中,嗒,嗒,嗒,清脆的聲音,在空寂裏響得格外分明。
“夠了!”我說。
阿離微微偏頭,對我笑一笑,就仿佛許多年前我設想的,她在風裏,對子文笑的模樣,那時候、那時候可想到有今日?
“阿惲,”她說:“如果我不能複活若夷,你會怪我嗎?”
“當然不。”我說。這世間有太多遺憾,能夠彌補,我盡量彌補,不能,我俯首認命。比如父王的死,比如我不得不親手殺了我的哥哥,再比如子文。我已經不是當初的輕狂年少,歲月帶走了執念。
或者說,幸福的人會放下許多事。
我這樣想的時候,忘了,不是每個人,都覺得幸福,即便是在錦衣玉食的王宮裏。
“有件事,我一直想和你說,”阿離說:“你從來不問我,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你我之間,無法解釋的事太多,比如……先君,再比如……若夷。阿惲,當初子文死的時候,你對我說讓我信你,你說沒有,我就信你沒有。”
我揚一揚眉,不知道她何以提起這麼久遠的事。
“那麼如果我說,我沒有,你會信我嗎?”
“你沒有?”
“我沒有殺若夷。”阿離微微別轉麵孔,她緊張的時候,會不肯直視人的眼睛:“若夷說渴,我把酒遞給她,我並不知道酒裏有毒。”
隻是百口莫辯——所謂親眼目睹,鐵證如山。
“隻是那時候我恨你……”阿離輕輕地說,伸手,劃過青銅器具上凹凸的紋路:“恨你不信我……”
“就如同你想殺子文,但是你不會殺他一樣,我不喜歡若夷,但是我不會殺她。”
我深吸一口氣:“我信你。”
我應該信她,否則這世間,再無我能信之人。阿離於是微笑笑著輕吻我的眉尖,她說你別怕,雖然我不喜歡若夷,到如今我仍然不喜歡若夷,但是我會盡力,你的願望,我都會盡力為你達成。
就如同我,時時刻刻想要看到她的笑容麼,我的嘴角不自覺上揚。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問她:“你為什麼、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哥哥那麼好,可是她愛上我;子文那樣忠貞,可是她愛著我。
阿離再割了一刀,鮮血滴進去,啪嗒:“這些年,這些年我一直逆命而行。”她輕輕的說。
“什麼叫逆命而行?”
“你從來沒有問過我,為什麼不喜歡進神廟。”她說。
“你不喜歡進神廟,那一定有不喜歡的理由;你沒有說,那一定有不說的理由,如果哪天你想說了,唔,比如今天,我不就知道了。”
阿離:……
“我自幼被丟棄在神廟裏,巫祝給我卜筮,卜筮的結果,是人神共棄。”她擺手製止我發怒:“後來我自己再卜,結果無誤。再後來,我被母後帶進宮裏……那是很多很多年前了,你還記得麼?”
“記得……什麼?”
那是父王還在的時候吧,那時候父王還是一個需要我仰望的形象,他英明神武,他戰無不勝,那時候的每一天,都有很好很好的陽光,我從鬱鬱蔥蔥的樹上倒吊下去,看見窗前卜筮的少女,緋色曲裾,衣袖上振翅欲飛的鳳凰。
“阿離,我可以叫你阿離嗎?”
少女抬頭,淡金色的陽光照在她淺色的眸子裏,素白一張臉,她說:“可以。”
“阿離阿離,”我這樣叫她:“你為什麼從來都不笑?”
“你笑一個給我看好不好?”
少女的眉沒有動,眼睛也沒有動,薄唇抿得緊緊的,我從樹上跳下來:“那,我笑給你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