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花隔雲端134(1 / 1)

鳳凰血

一 歸政

這一年的冬天來得特別遲,但是特別的冷,冰雨瀟瀟,陰的天,陰的雲,陰的光影重重,

從厚幕下悄無聲息過去。我吩咐雙竹卷簾,她竟躊躇,垂手道:“長公主……”

我說:“無妨!”

簾幕方一卷起,門口就傳來鏗鏘的金戈交擊聲,密集到零星,而後沉寂,有人大步闖進,挾著寒風凜凜,薄雪從他肩頭飄落,融作淺灰色水漬,潤濕了雪白的氈毯。步步逼近的皂色戰靴……最後停在榻前,我問:“阿弟這是打哪裏來?”

戰靴退了半步,須臾,又進兩步,人影一矮,單膝屈跪:“皇姐!”

明明暗暗的光影中我沉默,他猶豫。半晌紅樓冷雨,珠箔飄燈,他長長吐出一口氣,茫茫的霧轉瞬即散:“請皇姐歸政!”

“請皇姐歸政!”

第三次,他的聲音不再顫抖,而是堅定,果決。我微微抬眼,最遠最遠的地方,能夠隱隱看到紅色盔纓,在陰沉沉的天幕下,陰沉沉的長風裏,鮮豔奪目。大約是羽林軍。為國羽翼,如林之盛,如今掉頭來對付深宮中纏綿於病榻的女子,祖父九泉之下有知,不知當作如何感想。

腳步聲越來越近,影子參差潑進殿堂,又齊齊收住,齊齊跪倒,燭火搖曳,我默默地想,如果阿弟命他們進來,他們會不會一擁而入,將我拽下軟榻,去掉釵環,押進天牢?

答案是不會,他不會。

我知道他不會,如果有這樣的狠心、這樣的魄力,早十年我已經不在這裏。

腳步聲既止,合璧宮裏越發的靜,冷風冷雨一陣一陣,阿弟的呼吸短促,我視線略低,就看見他鬢角縷縷銀絲,老了。時光不僅在我身上留下深的刻紋,也沒有放過他,我常常想,如果不是當初陰差陽錯被推到這個位置,他會不會過得更快活一些、老得更慢一些?

然而沒有什麼可以重來。命運終究不是我們能夠掌控的東西,天與不取,反受其咎。

歎口氣,幾不可聞。

重問:“阿弟這是打哪裏來?”就仿佛時光未曾流逝,父親尚在,我與阿弟承歡膝下,阿弟自外歸來,我殷殷垂詢。

阿弟身子微震,強撐著與我對視:“請皇姐歸政!”

並不似先前理直氣壯,而是瑟縮的,懇求的,黯然,近乎於哀傷。我已經多年沒有見過他這樣難過的表情,忍不住伸手,輕撫他的眉目……他長了一張與我酷似的麵孔,我恍惚地想,我有多少年沒有好好看過他了?

我曾答應父親要讓他活下去,讓他在這個烽煙四起、兵禍連結的亂世裏好好活下去,娶妻生子,兒孫滿堂,而二十年後,我注視他蒼蒼的鬢發柔聲問:“如果我不歸呢?”

阿弟不說話。

“……如果不歸,”我問他:“阿弟打算做什麼,是廢我為庶人、軟禁終身,還是賜我三尺白綾、一杯鴆酒?”

阿弟垂頭看自己的手,不應,不答,許久,忽低聲道:“原來皇姐還怨著我麼?”

我怔住:“怨你?我為什麼要怨你?”

“怨我殺了他……”

“他?”一個字出口,恍惚人在月下,溶溶月光像玉色浮冰,映著樹影婆娑,是哪裏,暗香浮動?偏頭去,一樹新梅怒放,燦燦,灼痛人的眼睛。

不知為什麼輕笑出聲:“原來阿弟還記得。”

“是。”阿弟一字一頓道:“我還記得,我記得我們頭一次看見他,在景明七年冬。”

是冬天麼?

我再怔了一下,是的,阿弟第一次看見他,是在冬天,異常寒冷的一個冬天,但是我,並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