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花隔雲端135(1 / 1)

二 月夜

燭光將暮蒼齋照得明如白晝,連投映在地上的影子也都暗色深重,祖父身著青灰色深衣跪坐,琉璃幾上棋勢縱橫,與他對弈的白衣少年凝目而視。

久不聞落子。

我從高大的青銅燭台後探出頭來。

少年立時就察覺,眉目微動,打了個手勢讓我止步,碎步趨近來,全無聲息。我張口要問他是誰,他豎起食指示意我噤聲,然後拉我的手走出正堂,轉至廊下。而祖父左右侍從並不製止。

我想他大約是哪房的堂兄。

外間清冷,幽,靜,月色冰涼,漫天漫地銀光如海,將回廊照徹,如水晶透明,虯枝崢嶸,從廊外斜插進來,葉上殘留積雪,翠綠潔白,而枝頭一朵新梅怒放,金燦燦,亮晶晶,遺世獨立,光華流轉。

少年說:“我叫安朝。”

我忽然就知道了他的身份:祖父好棋,每通宵不輟,不倦,與弈者不能及,故對手三日一換,五日一輪,暮來朝去,最後漸漸定下來,是個叫安朝的弈者,據說聞呼即至,達旦不寐。

以為能與祖父旗鼓相當者,必年過不惑,誰知竟是這樣一個尚未及冠的少年,我詫異地抬頭,之前隔得遠,又隔著光影重重,看不真切,這時到眼前,方才驚覺少年眉目疏朗,清雋如畫。

我見祖父的機會不多,至少不及他多,但是他既通報了名姓,我也不甘示弱,應聲道:“我叫尺素。”

“蕭尺素?”少年揚眉,輕聲念出我的名字:“你的父親是大人次子,單名一個暄字,我猜得對也不對?”

“你、你如何知道?”

少年微怔,隨即就笑了:“我自然知道,尺素小娘子,你來找大人,可是有事?”

我那時年紀尚小,心智不足,話題被他帶開,也就忘了先前所問,隻道:“正是——你為什麼不讓我見祖父?”

少年斜靠在廊柱上,深黑的瞳仁映著月光皎皎,就仿佛經年墨玉,溫潤又冰涼,他像是在眺望遠方,眸色渺渺如暮空,答來也似乎漫不經心:“大人睡著了。”

睡著了?

傳說中下棋從不生倦的祖父,竟然在棋盤前睡著了?

不懂掩飾,亦無從掩飾,驚色全掛在臉上,少年收回目光,柔聲解釋道:“大人在等一個消息,久候不至,倦意深重,所以睡去。”

“什麼消息?”我期期艾艾地問,並不指望他會回答。因年紀小,年長者並不認真對待我的發問,便縱是疼我如掌珠的父親。但少年隻沉默了一會兒,矮身與我齊高,在我耳邊低語:“等……一個死亡的消息。”

以我當時的年歲,並不能夠全然明白死亡的意義,然而刹那間一點冰涼刺骨,就仿佛是月光注入身軀,血液凝滯,凍結,牙齒磕碰牙齒,如冰淩玉碎,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戰戰兢兢從碎片裏掉出來:“祖父……是盼著他死麼?”

少年點點頭,枝上簌簌落下細碎的冰雪。

“為什麼?”

少年想了想,指著枝上新梅問我:“尺素小娘子,你看這花開得好不好?”

“好。”我怎容他再扯開話題!隻餘光匆匆掃了一眼,仍定定盯住他,直到素白的麵容裏飛濺出一朵殷紅……他原是比那花更好看,我忽然想,先生教我花容月貌,是如花顏色,如月精神,果然有道理。

他伸手在空中虛虛描出花的形狀:“如果冬天不過去,就等不到冰雪融化,春花怒放,所以,你的祖父盼著那人死。”

是……這樣麼?

我疑惑地,不能夠明白他的意思,而他站在月光裏,站在燦然的花樹下,月光如玉,照著即將化去的皚皚積雪,雪地裏一支新梅獨放,更殘漏盡,有喪鍾敲響,從東邊一聲接一聲迢遞,九九八十一響,皇帝殯天。

齊皇既死,幼帝不能掌國,乃讓位於賢。

翌年,祖父登極,改國號為鄭,年號景明。

至於此,亂世持續百五十年,九州焦土,祖父世家出身,年輕時候遊學於竟寧,寫得一手好詩文,為世人所傳頌,出仕之初也許並無野心,後來風雲際會,得半壁江山,隻能說時也命也。仍脫不去書生意氣,定下這個年號,大約是想還天下一個春和景明。

但是他並沒有做到。

我低聲道:“阿弟,我第一次看見他,是你出生的那個晚上,父親囑我去給祖父報喜。”

一人生,一人死,一朝死,一朝生。

我在許多年之後想起,暮蒼殿裏高大的燭影,祖父肅然跪坐,棋盤上黑白縱橫,蜜蠟一寸一寸短去,一寸一寸成灰。

白衣少年與我並站在冰雪初融的月光裏,見證一枝新梅的綻放。

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