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變故
祖父稱帝,於天下是風雲突變,猝不及防,於我,一個稚齡女童,卻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恍惚隻記得那年宅子裏少了許多人,又多了許多人,少的是叔祖和叔伯,多出來的是宮人和寺人。
祖父將遠方一座還不在他勢力範圍之內的城池封給了父親。
自然不必去就封地。
還住老宅,日子一如從前,父親仍然很閑,手把手教我寫字,阿弟從一團嬰兒逐漸長成粉雕玉琢的孩子,膩著我,像條小尾巴。
我有時會想起那個古怪的月夜,沉睡的祖父,枝頭春花,月光中的少年,他說他叫安朝,每每想起,就恍惚風吹花落,碎英繽紛。祖父待他甚厚,先任主書,後封武威將軍,但即便是厚待他的祖父也對他的統兵才能沒什麼信心,就隻出過一趟京,是去洛城受降,差事簡單,自然也無功可立。
蹉跎就到景明七年。這一年,祖父打下徐州,命武威將軍護送父親前去接管,父親帶了我與阿弟同去——也許是祖父的意思。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出遠門,牛車的速度並不快,悄悄掀起簾櫳,護軍如長蛇蜿蜒,旌甲分明,軍容整肅。白袍將軍與父親並騎,挺直的背脊,比記憶中的少年要高一些,側容鍍著蒼金色的陽光,掩映出柔和的輪廓,眉目越發漆黑。
阿弟玩得累了,抱著我的胳膊仰頭問:“阿姐,你在看什麼?”
收手,繡簾落下,我說:“沒什麼。”
竊竊的歡喜,不知何來,不知何往,總是我一個人的事。頭頂的葉子嘩啦啦響得多麼歡快,斑駁的光影落在車前,落在手背,落在衣上,金黃,蒼白,翠綠,車輪轆轆,輾過建康城煙柳繁華,輾過江南山路崎嶇,漸行漸遠。
起初秋葉斑駁,秋菊傲然,秋水澄澈,而後漸漸禿了秋樹,涼了秋風,山石草木掛上冷冷秋霜,長天如碧,忽然就到冬至,我們就在冬至那日進了徐州城。徐州是北方重鎮,石頭壘就的城池,城門很高,我仰起頭,看見城門上秦篆小字,鮮紅。
舟車勞頓,我和阿弟都懨懨地,父親先安置了我們,方才去赴徐州刺史盛宴。
天黑得特別早,仿佛一眨眼,日頭就落了下去,隱隱笙歌從外間飄進來,忽遠忽近,靡靡叫人心中生膩。不知響了幾時,恍惚顛簸,恍惚仍在車中,恍惚有人喚我:“……郡主、郡主!”
我揉揉眼睛,疑心仍是在夢中,那人又湊近來,貼耳低聲道:“郡主,事情不好,此處危險——世子在哪裏?”
“安……將軍?”
“是、是我。”聲音並沒有顫抖,但是聽得出焦急:“世子——”
“阿弟在隔壁。”我脫口問:“父王呢?”
他抿了抿薄唇,沒有作答。
我心裏猛地一沉,推他道:“阿弟在隔壁!”
他點點頭,並沒有立刻就走,而是伸手,在我肩上按了一按。暗夜裏沒有光,沒有燈光,沒有月光,連星光都沒有,我看不清楚他的麵容,偏看見他眼睛裏的黯然,黯然,仿佛星月凋零,春光謝盡,芳華如劫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