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花隔雲端138(1 / 1)

五 及笄

雖然有喪父之痛,但是在徐州的那些年月,仍是我這一生中最恣意、最歡喜的時光,阿弟聰敏好學,讓人欣慰,我隨安朝處理政事,從手足無措到得心應手,恩威並施,城中懾服,安朝說,郡主可以出師了。

但是我並沒有拜過他為師——他不過大我四歲,如何敢誇口稱師?

安朝笑著應下:“郡主說得是。”

他總是中規中矩,隻有在指正和教導我的時候,方才逾越一二,我喜歡看他麵上變色,或驚,或喜,哪怕是怒呢,都讓我想起從前,從建康到徐州一路,我偷偷掀起車簾,看少年將軍挺拔的背影,那時歡喜,切切。

起初朝夕相處,到後來我熟稔政務,又邊境戰起,祖父常召他領兵,遂聚少離多。

征南逐北,魚雁難憑。他每次歸來都會給我和阿弟帶禮,有時是龍泉寶劍,有時是東海暖裘,禮盒上粘附一葉輕柳,於“安”字之右,淺淺印記,新翠如花。記得詩經有雲,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灞橋年年柳色新,是誰說,多情自古傷離別?

問起,但笑不語。

再問,顧左右而言他,從秋風起兮白雲飛一直繞到草木落兮雁南歸,讓我不得不折服於將軍廢話之多。

狡黠如是。

也憂心刀劍無眼,問他如今兵馬是否嫻熟,百步安可穿楊?問這句話的時候景明十年的夏天已經到了尾聲,百花凋敝,就隻剩下粉白的荼靡,轟轟烈烈,揮霍最後熱情。我和安朝在涼亭裏下棋,他持黑,我走白,正風起雲湧,勝負難分。

聞言,笑吟吟落下一子:“郡主明知微臣不擅騎射,又何必專挑了這痛處來戳?”

我皺眉:“將軍騎馬既非所便,射又不穿劄,如何百戰百勝?”

他斂了笑,低聲道:“對陣如弈,算計無非人心。”

人心。人心不如水,等閑起波瀾……我摩挲手心裏溫潤如玉的棋子,想要抬頭看他的眼眸,終是生了怯意,低眉,落子,裝作漫不經心:“下年初我將及笄,能否請將軍前來觀禮?”

——原本兩年前就該行笄禮,因父亡故,守孝三年。

並不過分的要求,安朝卻遲疑了片刻,回道:“郡主,陛下有旨召臣回京。”

我疑心他是推托,這個借口卻不好,從景明九年至於今,祖父不斷召他,但是長則半年,短則三月,總會回來,算算時間,尚有富餘。心裏一沉,頭垂得更低:“既是如此——”

“微臣盡力。”

四個字,如同仙樂綸音,恍惚目之所及所有,忽然都亮了起來,天藍得特別澄澈,雲白得特別清新,微涼的風過去,吹開所有假裝沉睡的花,碎碎落英飄在他肩上,讓人忍不住想要替他拂開。手伸到半空,意識到不妥,假作取子,卻聽人語:“——但是這局棋,郡主卻是輸了。”

細心辨去,果如其言,一敗塗地。

雄赳赳氣鼓鼓拍案而起:“重來、重來,孤就不信贏不了你!”

我及笄日,春暖花開。

景明十年七月,安朝被召回京師,與平素並無二致,卻意外地教人忐忑,這種忐忑曆經半年煎熬,堅持到最後一日、最後一刻,鍾樂聲響起,我被引入廟堂,仍頻頻回首,人群熙熙,沒有我想見的那一個。

唱禱祝詞,初加,再加,三加。

三加就是冠釵,到這時候方才真正確信他趕不回來,無端失落,然而當初他應我,亦隻說“盡力”,沒說“必然”。黯黯歎口氣,收回祈盼的目光,微低頭,任宗婦將發笄插上,將發簪插上,將釵笄插上,聽她唱祝:“旨酒嘉薦,有飶其香。鹹加爾服,眉壽無疆……”

禮畢,端坐受賀。

多溢美之辭,明明說者無心,聞者不信,偏生一輪一輪,沒完沒了,讓人恨不得昏過去,正十分不耐,忽有人趨至,低聲道:“對不住,微臣來遲……賀郡主千秋。”

抬眼處,少年眉目疏朗,容光如玉。

我睜大眼睛,一時不知是驚是喜,要不要裝模作樣怪罪他,結結巴巴想找一個合適的措辭,情急,卻是無論如何也都找不到,隻展開五指,將手心裏的琉璃簪出示給他看:“給我簪上,好麼?”

少年溫然輕笑,果然接過簪子,走近一步,我略低頭,他抬手,忽地身形微晃,肋下殷殷鮮血,那豔色猛地潑進眼睛裏,灼灼,燒得人心隱痛,我猛地站起,大聲喝道:“來人、來人!”

琉璃簪穩穩插進鬢間,而為我加簪的少年微微笑著,倒了下去。

無非是日夜兼程。

不,還有其他——太醫說他身上有十七處刀傷,能活到來見我,是他命大。

我陰著臉不能言語,安朝、安朝,如果僅僅因為你曾應我一諾便如此拚命,我情願你趕不回來。

然而他醒,第一句話卻是:“郡主,對不住……”

我恨聲道:“你若死了,才真個對不住我。”

他怔住,半晌,方才艱難地把話說出口:“不,郡主,陛下駕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