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落淚
徐州城的叛變,來得突然,滅得也突然,武威將軍安朝率千餘甲兵以弱擊強,勝。
我至今仍記得他提著徐州刺史人頭來見我的樣子,滿身血汙,不知道有多少來自他自己的創口,又有多少是染自別人的血,唯有眼眸仍如墨玉,漆黑,澄澈,不摻半點雜色,我記得他當時的笑容,雲淡風輕:“幸不辱命!”
我拉著阿弟跪下,讓阿弟磕頭,說:“阿弟你記著,是安將軍為你我報了殺父之仇。”
而許多年之後阿弟跪在我的麵前,他說:“皇姐,死無對證!”
我怔怔看住他,不知道他的這個想法是什麼時候生出來的。
——是當時就有,還是後來漸漸萌發?是否漫長的歲月裏,百戰不殆的戰績讓他忘了,安朝原本是祖父的棋侍,縱然殺伐決斷,終究不是武將,他生來文弱,不擅武技,馬騎得不好,箭也射得不準,又出身貧寒,除去祖父寵信,朝中全無根基,說他構陷刺史,殺王立子,便是我信,阿弟自己能信麼?
阿弟微微低眉,避開我的注視,道:“安……少有壯誌,胸懷天下。”
這倒是真的。
一戰成名,祖父要調安朝進京,安朝上書言說父死子繼事,又說北邊虎視眈眈,城防不穩,祖父考慮再三,默許了他滯留徐州。
上馬治軍,下馬安民。
徐州在極短的時間裏回複了生氣。但是安朝說,他不會久留,所以我必須學會處理政務,在阿弟著冠之前替他打理一州民生。
一鬥米能抵幾日饑寒,一丈布價值幾何,一段錦背後的艱辛……
一州之地有多大,屬地有多少城,多少民,城中官員尊卑,誰管軍,誰管民,誰主刑罰,官員派係、牽連、掣肘……
他懂得的如是之多。
我要學的東西如是之多。
除去督促阿弟上進,就是忙於政務,或默記各人背景、來曆,或批閱安朝送來的文書,給出建議,或換了男裝,隨安朝巡城。我從來沒有這麼真切地觸摸過一座城池,每一條街巷的走向,每一處城牆的高度,站在塔樓,眺望群山如黛,而頭頂,是熠熠星光如海。
據說人的靈魂,會在天上照看他牽掛的人。
漫天繁星,哪一顆是父親的眼睛呢?
父親過世半載,要到這時候,我才低頭,落了第一滴淚。
素白一方手巾遞到眼下:“哭出來就好。”
我詫異地抬頭,安朝不知什麼時候住了腳步,轉身麵對我,目色溫柔:“就怕你一直忍著不哭。”
——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這句話,阿弟一直追問,父王怎麼了,父王哪裏去了,父王為什麼不回來看他,府中侍婢,城中官吏,又哪一個敢在我麵前多話?
我想要笑,想要說我並沒有忍,隻是哭不出來,但是這時候眼淚流得這般洶湧,讓我開不了口。我從來沒有過這麼多的眼淚,之前沒有,之後也再沒有,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竟然這麼委屈、這麼傷心、這麼難過。
難過到恨不得一次,盡此一生之淚。
啞著喉,哽咽,不能停,絮絮叨叨告訴他父親是多麼慈愛的一個人,他教我寫字,教我撫琴,我書背得不好被先生責罰,父親給我上藥;父親非嫡非長,不得祖父看重,但是他從來沒有讓我有過半分缺憾。
我說並不是不想回京,但是如果我走了,留父親一個人在這裏,他會覺得孤單。
他默默然聽我哭,聽我說,直到我再發不出任何聲音,連嗚咽都不能,方才輕撫我的長發,喟然歎道:“尺素、尺素……”
兩個字,如長風裏墜落淺白色的花。
那是祖父稱帝後他頭一次沒有稱我為郡主。
也是最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