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她說:“我幼時得異人傳授,有躡風之術,姐姐你莫怕,我且去看看。”我原本最不屑這樣文縐縐說話,可是長孫姐姐偏偏有那麼一種力量,讓你覺得,不可唐突。
她說道:“這事我也聽任城王說過,你去吧,一路自己小心。”
我捏了個禦風訣,一路行去,這夏日清晨竟然寒風凜凜,如刀割過我的肌膚,轉眼就到了皇宮,玄武門正緩緩開啟,兩排士兵分列排出,左右站立,他們的盔甲上還沾著露珠,長矛閃爍淡青色的光芒,一切如常,仿佛我昨晚所聞隻是一場夢,杜如晦與小李的嚴陣以待是多餘的,而長孫姐姐也隻是空勞其心,可是……那麼昨天晚上出去的那一群人去了哪裏?
秦王又去了哪裏?
我在門外愣了一會兒,就見兩騎緩緩走近。其中一人勒住馬頭道:“怎麼今天是常何當值嗎?”
與他並騎之人則催馬上前,叫道:“常將軍!”
被叫作“常將軍”的那人抱拳行禮道:“末將甲胄在身,不能給太子殿下施全禮了。”
原來他就是太子啊,我向他看過去,他和秦王有三四分像,五官比秦王柔和一點,另有一種華貴的氣度,不比秦王英挺剛強。他旁邊那人眉眼也與他很像,不過五官拚湊起來就是比他難看一點點,可能還不止一點點,估計著就是齊王了。
太子溫和地對常將軍說:“不礙事,今日禁軍不是敬君弘將軍當值麼?怎麼是你站在這裏?”
常將軍答道:“稟殿下,今日北門是老敬當值,他昨夜在此宿衛,此刻收隊訓話用飯去了,片刻就回來。末將今日當值監門衛——請殿下和齊王殿下出示腰牌。”
兩人取下腰牌,齊王問:“秦王進去了麼?”
常將軍答道:“秦王進去有一刻了。”
齊王又問:“他帶什麼人了嗎?”
常將軍恭恭敬敬地回答:“沒有,秦王是單騎進去的。”
驗過腰牌,太子和齊王放鬆韁繩,讓馬兒踩著碎步進了玄武門。我也趕緊跟了上去。
前行一刻左右,宮裏連個人影都不見,我心裏犯疑,卻聽齊王道:“大哥,這裏不對,怎麼連巡城的禁軍都不見?我們還是先回去吧,再做打算。”邊說邊勒住馬頭,就要回走,忽然一人騎馬而來,大聲呼道:“殿下哪裏去?”
我一抬眼,隻見秦王全副武裝,騎馬而來,太子一時怔住,齊王忽然取弓搭箭,“嗖”地一聲長箭應聲而出,直奔秦王麵門而去,我不由輕輕“啊”了一聲,卻見秦王麵上冷冷,那樣冰冷的麵容和我所見過的秦王完全不一樣。
箭到麵前,秦王揮動長弓隨手一撥,那箭就轉了方向,斜飛數十步,力勁而墜。
太子轉身喝道:“元吉,這是宮城,怎能擅動刀槍!”
齊王不理,搭弓來又是一箭射出,太子道:“老四莫要胡鬧,若教父皇知道了,他豈能饒你!”
那邊秦王仍是在冷笑,也抽出一箭來,弓拉圓滿,放手——
太子還要說話,忽然耳邊傳來弓弦響動之聲,然後是齊王大叫:“大哥小心,他射的是——”話音未落,長箭穿腦而過,太子仰麵墜地,雙目圓睜,像是不甘,又像是不敢相信——他是不是不敢相信竟死於同胞兄弟之手?
齊王撥馬便走,秦王打馬就追,我稍一遲疑就跟了上去,然而地上那一灘鮮血到底讓我覺得難過了。
前麵是一片樹林,我比他們兄弟快,就掛在樹上等,等齊王過來,然後等秦王再過來,等他們兄弟殘殺。我掛在樹上,很清楚地能看到他們倆的表情,齊王怎樣驚惶,而秦王的表情竟然不似方才冰冷,也並不猙獰,他眼中有一抹血色,我知道,那是他大哥的血。
我念了個探心訣,看見他腦中翻騰種種的記憶:當他們還年少的時候,太子曾手把手教他學箭,怎樣拉弓,怎樣瞄準,告訴他隴西李家的家傳箭法有多準;他們一同念書,怎樣想著法子逃避先生的責罰,有時候逃不過了,太子也站出來,給幾個弟弟擔罪;他們的父親去太原上任,隻帶了秦王一人,幾兄弟依依告別,互道珍重。
當他們還年少的時候……如果沒有隋末之亂,就沒有這潑天富貴,沒有這至尊之位,就沒有兄弟自殘。
我忽然明白為什麼每次我們兄妹吵架老爹就罰我們跪,一次一次地在我們耳邊吼:兄友弟恭!我總覺得他老糊塗了……原來,竟真有這等事啊。我從來沒覺得心裏這麼悶過,怪不得那日見到秦王,麵色這樣不好看——當他決定的時候,他已經看到這個結果了吧。
他大概也是難過的吧,不然麵上為何有那樣慘然的神色,而不是得意與欣喜。
我正在想著,忽然秦王被樹藤絆住掉下馬背,電光火石之間齊王衝上前去,拉開弓,以弓弦勒住秦王的脖子,繞上幾圈,勒緊,獰笑道:“二哥,和大哥作伴去吧!”
這一下異變突起,連我都沒有料到,眼見秦王呼吸漸緊,而身側無人,他的劍被壓在身子底下,一時半會抽不出來——抽出來也晚了,他臉色慢慢變青,我心中道:“夜遊神不會是騙我的吧,難道齊王才是真命天子?那可不行!”
我一伸龍須,纏住弓弦,一拉,弓弦立斷,我正在想人間就是劣質產品真多。忽見一腔血直潑下來,不由眼都直了,秦王從地上爬起來,嘶啞著喉嚨說:“幸虧敬德及時趕到。”我這才看到齊王身後站了一個黑臉大漢,正是他一劍斬了齊王的頭顱,他抱拳道:“殿下鴻福齊天,必然無恙。”
原來上天早有安排啊,倒是我……多慮了。
我覺得冷汗直流,方才不過一柱煙的功夫,突變迭起,太子生,則天下歸天子,秦王生,則天下歸秦王,齊王生,則天下歸齊王,幾易其主,終於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