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世迷迭書2(1 / 3)

第一章 牽機

次日清晨連城被押去見渤海王世子。

剛下過雪,又出了太陽,路上打掃得很幹淨,鋪了細白的沙,一眼望去,雕梁畫棟掩映著瓊枝玉葉,流泉沒有結冰,水澄如練,絲絲涼霧籠在水上,縹緲如鮫綃,鮫綃間若隱若現的六角飛簷亭,亭柱之間蔓蔓青蘿勾連折轉,嵌在淺金色的陽光裏,明麗如畫。

萬物凋零的時節,哪裏來這樣鮮妍明媚的顏色?

連城心裏暗暗稱奇,押送她的侍衛在亭前止步,躬身稟報:“殿下,鬱娘子帶到。”

渤海王世子一襲黑衣,隨隨便便歪在雪白的虎皮褥子上,手裏握一卷閑書,聽得動靜,微微抬眉,眸光流轉:“進來。”

連城遲疑,要拂開麵前繁盛的藤蘿,侍立廊柱邊的紅妝侍女抿嘴一笑,素手輕挽,藤蘿就卷了上去。

原來那竟不是真的,而是亭子四麵掛起的瑟瑟輕簾,簾質薄如蟬翼,透如琉璃,簾上繡藤栩栩,連城雖然在太原侯府上住過幾日,又哪裏見識過這樣的富貴,當時摸了個空,正目瞪口呆,就聽得亭中人噗哧一笑,促狹的目光直燒到麵上來,好在連城臉皮厚,隻當沒看見,舉步進了華亭。

外間天寒地凍,亭子裏卻是溫暖如春,最難得一絲兒煙火氣都沒有,金狻猊蹲在案幾下愜意地噴雲吐霧,極淡極淡的香,清幽如寒夜冷雨。

青衣侍女捧出粉彩瓷蓋碗,推到連城麵前,鶯聲道:“請鬱娘子用膳。”

用膳?話說得真客氣。

——難道這個古怪的渤海王世子真打算留她在府中陪他吃飯?

想到這個可能,一瞬間的汗毛直豎是怎麼回事?連城雖然昨兒晚上是吃飽喝足才出的門,但是折騰了大半夜,早起未食,到這時候已經是饑腸轆轆,尋思著且不管他什麼用意,就算是死,也撐死好過餓死不是麼。

大刀金馬坐下,揭開碗蓋,但見乳酪凝白如脂,心裏一喜,抄起銀匙就開動。

那頭慢悠悠砸過來一句:“你聽說過牽機麼?”

沒人應話。

可疑的靜謐,連城琢磨著,莫非是在問她?忙裏偷閑回道:“聽說過。”

“那你聽說過麼,”世子繪聲繪色地描述給她聽:“中了牽機毒的人,起先是腹痛,腹痛如絞,然後脖子發硬,硬得就像石頭,轉動的時候哢嚓哢嚓地響……漸漸就撐不起來了,隻能低下頭去……”

四周靜得出奇。

隻有渤海王世子的聲音,他把聲音壓得很低,低到近乎陰沉,如深夜耳語,如死神的腳步:“然後是肩,肩胛不由自主往胸口收,你的手臂漸漸就抬不起來啦,再然後往下,往下延伸到腿,小腿的筋骨蜷上來……

整個亭中的氛圍在不知不覺中陷進去,陷進到那種陰森恐怖的情景中去,疼痛,痙攣,僵硬,對肢體的無能為力……陰冷一絲一絲,從侍女屏住的呼吸裏,驚恐的眼神中滲出來,凍結了空氣裏的暖意,瑟瑟簾外潺潺的水聲,更添三分寒涼,就仿佛忽然之間,從暖春墮入到嚴冬。

……但是乳酪真的很美味,香甜酥軟,入口即融,連城完全進不了世子描述中的狀態。

“……最後整個人萎縮,頭與腳相連,就像隻大號的蝦子。”

“蝦?”連城敏捷地抓住她最感興趣的字眼,依依不舍咽下一口乳酪,出於對這份款待的回報,應和道:“蝦子?紅燒還是清蒸?”

意想之中的戰栗,恐懼,絕望……一樣都沒有!

更勿論失聲痛哭!

某人根本就找錯了重點!渤海王世子的臉頓時垮下去,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森森然問道:“……你沒覺得痛麼?”

有人“啊”地叫出聲,又嘎然而止,連城偏頭去,看見侍女明顯蒼白的麵孔,環視四周,花容失色的並不止一個兩個,也許是沒有見過殺人,又或者是,這些養尊處優的姑娘們,連死人都沒有見過。

在有人期待、有人憐憫的目光裏,連城用心體察了片刻:“……好像,是有點兒。”

世子喜上眉梢……直到連城羞愧地把剩下半句話說完:“……主要是慌,空得慌……再來一碗可能會好些……今兒早上餓得狠了。”

世子:……

連城是被轟出來的。

這個結果並不算太糟糕,看看日頭,應該還來得及回房睡個回籠覺——你知道的,任你是誰,大清早被拖出被窩都不是太愉快的經曆。連城被押送回小院,摸進房間裏,就要往床上倒,忽然頸上一涼,喉嚨被死死卡住。

進的氣出的氣頓時都少了。

連城本能地掙紮,但是要害受製,哪裏還有她動彈的餘地。

……原來在這裏等著呢。

一瞬間閃過的念頭:行刺這樣嚴重的罪,果然不會被輕易放過啊……那碗美味的乳酪,算是最後的晚餐,啊不,早餐麼?

“你是什麼人?誰派你來?來這裏做什麼?”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

什麼人,誰派來,來這裏做什麼……這一連三問,擺明了是不知她身份,也就是說,他不是渤海王世子派來殺她的人——渤海王世子雖然不靠譜,應該還沒不靠譜到這個地步——連城腦子轉得飛快,微微垂下的眼簾,目之所及,看見一隻白皙的手腕,脖子上的觸覺卻告訴他,這人虎口上生了厚厚的繭。

是個練家子的。

但是袖口粗糙的針線……如果是世子府侍衛,應該不至於這麼寒酸吧。

難道是江湖人?

那也許……

忽然之間的福至心靈,連城脫口道:“你也是刺客!”

掐在脖子上的手微不可覺一顫,又收緊——完了猜錯了?連城心裏一涼,呼吸越來越艱難,一絲一絲的空氣正緩緩從腔子裏抽離,就在連城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候,忽然之間,空氣如潮水嘩嘩地湧了進來。

慢慢鬆開的手,冰冷冷的三個字:“新來的?”

連城劫後餘生,先猛吸了幾口氣:還好還好,不是渤海王世子要殺她。

回頭看時,那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灰撲撲一身葛布麻衣,卻生得十分清秀,隻是膚色過於蒼白,蒼白得簡直沒有血色,像終年不見陽光,但那越發凸顯了他眉目裏的清貴之氣。這是個世家子弟,連城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看出來的,那仿佛是明明白白的一件事,就和手心裏的掌紋一樣清晰。

世家子弟,怎麼會放著大好前程不要,來做刺客?連城立刻腦補出“家破人亡,公子落魄”的戲碼。

難怪臉色這麼陰沉。

陰沉是種很奇怪的氣質,那個不按理出牌的渤海王世子雖然竭力壓低聲音,但還是隻讓她覺得胡鬧——當然那也許和她當時注意力在乳酪上有關,而眼前這個少年,哪怕站在金燦燦的陽光裏,都會生出讓貓貓狗狗想要躲著走的森冷。

室中一時靜下去,雙方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照理,同是失手的刺客,很應該同病相憐同仇敵愾,但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他們互不相識,彼此不知道對方的來頭,不知道對方是因著什麼緣故想要渤海王世子的命,也不知道對方出自哪門哪派或者哪門哪派都不是,更不知道對方是敵是友——雖然敵人的敵人可能是朋友,但也可能同樣是死敵。

何況對方還有可能是世子安插進來的耳目。

這是個危險的世界,要靠小心謹慎才能夠活下去。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良久,少年淡淡地說:“你走錯門了。”

這完全是有可能的:連城昨晚被那個多嘴的侍衛阿洛製住脈息當垃圾一樣丟進房間裏,天那麼黑,又沒有點燈,鬼知道是哪一間……這充分說明了直覺的不可靠。可是,難道要她一間一間摸過去?如果這個院子裏的人,都是和他們一樣的身份,那可想而知,這一路該有多艱險。

連城很哀怨地看了一眼看上去很溫暖的床。

“右邊。”兩個字,言簡意賅。大概是少年在長時間的評估之後,確認了她的廢柴本質,既然全無危險,指條路終究不過舉手之勞。

“多謝!”連城一下子活過來,歡天喜地扭頭就走。

少年在身後冷冷道:“……你高興得太早了。”

到連城明白這句話的時候,她正頂著一頭綠油油的蒼耳,與滿床棘刺蒼耳做慘烈的鬥爭——那簡直就是噩夢!虧得她昨晚還覺得渤海王世子是個不錯的人,安置刺客的房間挺幹淨,床榻很軟和,被鋪很厚實,比荒郊野廟,不,比黑心客棧都強多了。

他辜負了她的信任!

悶悶地摘出一顆,又一顆……到終於快完工,連城直起腰板,要長長舒一口氣的時候,門口傳來一聲冷笑:“你以為這就完了麼,早著呢!”

是那個氣質陰冷的少年。

不知道在那裏站了有多久,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臉上每一樣東西,從眉毛到耳朵,到每一個毛孔,都清清楚楚寫著“幸災樂禍”四個字:“他是個魔鬼……他會折辱你……到生不如死。”

連城看了一眼他青白到近乎病態的臉色,她相信這是真的,至少對這個少年來說是,因為他的尊嚴,他的驕傲,他的氣節,都不容侮辱更不容踐踏,而她……她並不認為有這麼嚴重。

誠然渤海王世子不是什麼好人,但他們也不是,他們潛入世子府,絕不是為了請客吃飯。雖然行刺未遂,但是於情於理,到底不能指望人家拿他們當座上賓。能有吃有喝有穿有住已經是祖上燒高香了。

……唔,要是棘刺和蒼耳能夠少一點就更好了。

少年見她不答,卻以為她不信,冷冷又道:“你運氣好,眼下是冬天,到開春,你會在床榻上,衣服裏,鞋子裏,發現無數毒蟲,比如蛇——”

“蛇!”埋頭打掃現場的連城眼前一亮,對日後的生活又多幾分憧憬:“蛇是好東西啊,燒了吃烤了吃煮了吃都好……其實生吃也可以,不過最好還是燉湯,那湯鮮得,能讓你把舌頭吞下去——”

忽然就沒了聲息。那個陰冷的少年,就和他突然出現一樣,突然又消失了,連城先是一怔,繼而揚起臉,笑了。

到這時候,她才能確定她是真活下來了,沒射死沒堵死也沒被掐死……不容易啊。

——她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太原侯的話是真當然好,萬一有假,難道她能提著腦袋到太原侯府去喊冤對質問他為什麼坑她——坑一個人需要理由嗎?需要嗎!但是從這個陰冷少年的存在可以看出,世子府中,行刺失手而被留下性命的人不在少數,這說明,渤海王世子應該是真的沒打算殺人。

至少目前沒有這個打算。

至於這個“目前”能持續多久,就不是她所能肖想的了。

她還沒有摸清楚他意圖何在——難道真是留下她陪他吃飯?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哭著喊著要陪渤海王世子吃飯的人能從晉陽排到洛陽去。

還是如那陰冷少年所說,為了折辱她?天地良心,那可真不算折辱,頂多是捉弄,還是次不太成功的捉弄,連城回想了一下乳酪的滋味,莫說是加了牽機,就算鶴頂紅、孔雀膽也未必擋得住吃貨的嘴,更何況渤海王世子要殺她何其容易,根本沒必要這麼浪費,唔,她指的是乳酪。

退一萬步,他真要毒殺她,她能拒絕麼?左右不過是個死,與其哭哭啼啼,淒淒慘慘,不如先吃了再說。

不管怎樣,活下來總是件值得慶幸的事。

連城就這樣開始了她的囚居生涯。

對連城來說,既來之則安之,反正一時半會兒也走不了麼。

逐漸習慣那個偏遠冷僻的院落,習慣每日回房檢查門後、床底,掀起被鋪翻找,清索衣物用具,倒置鞋履,隨時會有各種驚喜,有時是棘刺蒼耳,有時是蜈蚣蠍子,也有時候是五花大綁的幾隻耗子,瞪著無辜的綠豆眼,委屈得吱吱直叫。

得,它委屈她還委屈呢!

但是人的適應能力是強大的,以連城堅韌堪比小強的神經,很快完成了從驚嚇到習慣的進化。

所謂百忍成鋼麼。

渤海王世子的惡趣味,給這個荒涼的院落取了個酸不溜秋的名字叫離心院。離心院裏住滿了失意的刺客,各種千奇百怪蓬頭垢麵神出鬼沒,連城不得不承認,那個陰冷少年起碼看起來整潔幹淨。

盡管這是一群很神奇的人,但是連城還是從他們行蹤裏發現的蛛絲馬跡,判斷出了他們現時的職業。

必須正視渤海王世子對於廢物利用的熱情:五虎斷魂刀的傳人被他派去膳房切菜,據說他切出來的豆腐筋絡分明,分外銷魂;百步穿楊的神箭手當然最合適幫針線上的姑娘們穿針,因為經常表演聯珠穿而倍受歡迎;默默無聞諸如耍流星錘的漢子,勤勤懇懇在後院挑水,風雨無阻,最最悲劇的那要數唐門擅長製香的師兄,他如今在世子府倒夜香。

——毫無疑問,就算哪天世子心血來潮放他走,他這輩子也休想分清楚香臭了。

至於連城——

渤海王世子言出必行,說過讓連城陪吃飯,果然就讓連城陪他吃飯,所以每到飯點連城都會被押去見世子,所有他吃的,都會慷慨分她一份,更準確地說,所有入他之口的東西,連城都會先嚐過。

所以……連城的差使其實是試毒。

——以離心院刺客的質量和數量,連城一度推測自己的職業生涯,應該是三天一杯砒霜,五天一盞鶴頂紅,其間夾雜開喉劍,斷腸草,五步倒七步倒十步倒無數,時時刻刻,性命垂危。但是意料之外,入府大半個月,她連瀉藥都沒有吃到過,也不知道是她走了狗屎運,還是渤海王世子的仇恨值其實沒有她意想的那麼高。

所以……有時也幫忙試點別的。

渤海王世子是個非常挑剔的人,每吃一樣東西之前,他都會詢問味道如何,譬如“鯽魚湯鮮麼”、“炸糕夠不夠脆”或者“胡麻餅酥嗎”,連城有時會惡毒地想,如果她回答鯽魚湯不鮮,炸糕不脆,胡麻餅不酥,他是會把廚子拉出去砍了呢,還是把所有食物都推賴給她吃?

當然的,她希望的結果是後者。

但是她這樣想的時候,忘了這世間不如意事,十有八九。

冬日將盡,世子收到一筐橘子。

能進世子府的橘子自然個大色黃,金燦燦十分好看,但是這世上有樣東西,叫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連城記得那是個陽光很好的下午,進門時候,正聽得裏間人在恭喜世子得到前朝大名鼎鼎的《熹平石經》。

所以推門就看到一張心花怒放的臉。

青衣侍女給連城剝橘子,一一撕去筋絡,世子問:“甜麼?”

連城最看不得他這小人得誌的嘴臉,按捺許久的惡念忽然就衝出了口:“甜、甜極了!”——渤海王世子嗜甜,是她這些日子的觀察結果,唔,對一個七尺男兒來說,那真是個讓人毛骨悚然的愛好。

世子笑吟吟接過橘肉,隻嚐了一口,半邊臉登時就扭曲了。

連城心裏暗叫一聲不好!

世子扭曲的麵容已經看不出驚怒,他幾乎是狼狽地按住腮,惡狠狠問:“當真很甜麼?”

連城也沒想到他反應這麼嚴重,但是到這份上,不嘴硬顯然不行,就隻咬著牙,斬釘截鐵應道:“甜,真甜。”

“那好,”世子噝噝地吸氣,往椅背上一靠:“那就別嫌少,這兒有一整筐呢,慢慢吃。”

那是真的一大筐啊!

連城生平從沒有吃過這麼多的橘子,也再沒有吃過這麼酸的橘子,她發誓以後聽到“橘子”兩個字一定繞道走,有多遠繞多遠,但是這個下午,滿口的牙齒軟成了渣,隻能閃著淚花囫圇著往下咽。

“咦,真吃完了呢,”世子像是發現了新大陸,滿目欽佩:“你牙口真好。”

連城動了動麻木的唇:“……我可以走了嗎?”

“不急不急,”世子從袖裏摸了個荷包出來,挖出一丸棕紅色藥丸,笑得比春風還和煦:“來來來,吃了它,吃了它就不酸了,啊不,是不甜了。”

連城在蜀中學藝的時候,她的師父教過她許多真理,比如說,這世上隻有一種人,能夠永遠保守秘密,那就是死人。

再比如說,這世上隻有一種人不會老,那就是死人;

還比如說,這世上隻有一種人沒有煩惱,而且再不會有煩惱,那就是死人。

同理可證,這世上也隻有一種人,再不能感受到舌尖的酸甜,那就是死人。

終於還是惹惱了渤海王世子,難逃一死麼,一筐橘子引發了血案,是命中注定,還是傳說中的自作孽不可活?連城百感交集,世子越發的和顏悅色,笑如春風:“吃吧吃吧,不必謝我。”

辛,辣,苦,微微的刺痛,從舌尖彌漫開來。

“有話要對我說嗎?”

連城垂下眼簾,一言不發:她就算有話,能交代給他麼,他會初一十五給她上香,還是逢年過節給她燒錢?

世子於是歎息一聲,頗有“我心對明月,明月照溝渠”的惆悵。

連城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的離心院,她死得這麼丟臉,師父一定會很失望吧,在她年少的時候,也夢想過仗劍江湖,打抱不平,生得頂天立地,死得轟轟烈烈,但是後來……再後來……簡直不忍直視這一路的底線突破。

人生就是個不斷墮落的過程,連死亡都墮落成一個笑話。

離心院裏照常靜悄悄,平時遊蕩的孤魂野鬼這會兒一個不見,連城敲響了隔壁的門。

陰冷少年幾分吃驚:“有事?”

“我姓鬱,叫鬱連城。”

少年挑一挑眉,眉宇間的陰霾又多幾分,連城也不看他,繼續往下說道:“……有人給了我三百兩銀子,我埋在城東永寧寺羅漢殿外第三棵枇杷樹下,原本是想,如果有機會活著出去……”

“他要殺你?”少年打斷她。

連城指指喉嚨:“已經吞下去了。”

心照不宣,都知道吞下去的必然不是什麼好東西,少年皺眉:“鶴頂紅還是孔雀膽?或者斷腸草?”

——在他看來,連城這等水平的刺客,還夠不上用牽機。

連城搖頭:“我也不知道。”

以她過去十餘年縱橫山野,胡吃海喝的經驗都沒有見識過的毒,也不知道反應是腹痛如絞,還是七竅流血,連城蒼白著臉,含糊帶了一句:“……蜇得慌……你要是能活著出去,三百兩算你的,我不求別的,給立個衣冠塚就可以了……”

少年眉尖一動,忽地湊近,抓她的肩,捏開她的下巴,瞬間放大的麵孔,連城“啊”地張嘴——

少年鬆手退開,麵上露出一種古怪的神色:“是雞舌。”

“什麼?”

“雞舌香。”少年咧嘴,像是一個笑容。——雞舌香,又名丁香,自漢時起就是貢品,有醒酒驅疫除臭的功效,這樣名貴的東西,潦倒如連城這樣的江湖人,就算有聽說,又哪裏見過。

連城呆了半晌,終於從劫後餘生的欣喜若狂中掙脫出來,她瞧著少年的眉眼,怯生生與他商量:“那、那……城東永寧寺羅漢殿外枇杷樹下的東西,你能忘掉嗎?”

陰冷少年難得地歎了口氣,他低低地,像是自語:“三百兩……還不夠我一件衣裳錢呢。”

次日清晨,連城照常被押送去見世子。

世子笑吟吟問:“昨晚睡得可好?”

連城也不知道是該謝他不殺呢,還是惱恨他無聊到令人發指,眼珠一轉,正要答話,就聽得阿洛在門外稟報道:“那人說琴覓知音,書求慧眼,因素知殿下見識高明,所以冒昧上門求見。”

世子聞言,且放過連城:“叫他進來。”

報複的機會來了!

連城心裏一聲歡呼:江湖騙子她見多了,聽口徑就知道,這人忽悠呢,什麼知音,什麼慧眼,說得比唱的還好聽,擺明了是為一會兒獅子大開口鋪路嘛,這不奇怪,渤海王權傾天下,富可敵國,世子又出名的愛好附庸風雅,如假包換的肥羊,不宰,那簡直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也不知來訪的是賣書的呢,還是賣琴的,連城盤算著,如果她推波助瀾,哄得世子天價買了,就算過後他再惱怒到十分呢,橘子能吃,難道書和琴也能逼得她吃了?

料他也舍不得。

當下打起精神,豎起耳朵,世子斜睨她一眼,欲言又止。

片刻,阿洛就領了個白白胖胖的中年男子進門,身後還跟著個小童,不過十歲出頭,手裏抱了個包袱,甚為吃力的樣子。從形狀上看,像是書——看來是個賣書的。那書商瞧見渤海王世子,腳下緊走幾步,竟鄭重伏身去,五體投地,行大禮參拜。

世子皺眉:“先生這是什麼意思?”

書商恭恭敬敬答道:“裴某替天下士林謝世子高義。”

“哦,”世子奇道:“我怎麼不知道自己哪裏高義了。”

“熹平石經!”提起這四個字,裴書商激動得兩眼直放光:“自漢末戰亂以來,洛陽數度遭劫,若無世子,隻怕漢儒經這最後兩碑也難逃劫難。”

高明!這搭的好台子,把人捧到天上去,回頭要世子不買書,可如何對得起他這個大禮,又如何對得起這句“高義”?連城心裏暗自佩服,世子卻怡然微笑:“舉手之勞耳,當不起先生如此評價。”

你就裝吧裝吧裝吧!光看揚起的唇角,和那對隻差沒飛起來的眉,就知道這貨心裏肯定樂翻了天,偏還假惺惺裝腔作勢,連城鄙視地想。

裴書商自然不容他假客氣,忙道:“當得起,自然當得起,殿下都當不起,這天下就沒人當得起了。”

“先生慎言,”世子收住笑,肅然道:“先生這樣說,置君父於何地呢。”

這天大一個罪名扣下來,書商傻了眼,剩下的高帽子再送不出手。

好在世子也沒有追究的意思,轉而問:“先生說的書——”

“書、書名《華林遍略》,是陳帝命太子詹事徐勉修撰,費時八年有餘,計七百卷。”說回到本行,書商的姿態終於又恢複了從容,滔滔不絕,從小童手中取過一卷,小心翼翼遞給阿洛,由阿洛轉呈世子。

“……徐學士唯一認可的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