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版!”
“整個江北,就隻有這一套……”
一句一句拋出來,一層一層加重的砝碼,最後一招堪稱殺手鐧:如果渤海王世子不買,這套書將會落到誰手裏去呢——左右買得起的不過那麼幾家——那真是個引人遐思的問題啊。
連城不覺停了進食,眼睛有一搭沒一搭往世子手裏瞄,隱隱可見古樸渾厚的字跡,正琢磨這樣名貴,說價值連城都不為過了,書商會開口要個讓世子肉痛的價錢吧,猛地聽見世子問她:“要看麼?”
瞌睡碰著枕頭,哪裏有不要之理,連城刻意忽略周遭詫異狐疑不屑的目光,起身道:“謝殿下。”
接過書,疏疏翻上幾頁,不愧是大家手筆,文字清麗,內容翔實,論證嚴謹,饒是連城這等不讀書的人,也有如沐春風之感。
恰世子問:“如何?”
一個“好”字就要脫口而出,又生生忍住,連城揚起半張臉,作惋惜狀:“不要也罷。”
世子一揚眉:“不好?”
連城趕緊謙虛地道:“大師佳作,小女子才疏學淺,哪裏敢說不好。”
“那是為什麼?”
“隻怕……”連城壓低聲音,“低”到確保室中每個人都聽得到:“……價錢不菲。”
世子哈哈一笑,轉頭對書商說:“我家連城也說好呢。”
“我家連城”四個字,聽得連城一哆嗦。
裴書商心裏嘀咕,不知這位連城小娘子是何方神聖,到底不敢抬頭去看,隻憨憨笑道:“小娘子好眼光。”
“這樣吧,”世子撫卷道:“你們都說好,我呢,方才也就匆匆看了一眼,不如你把書留下,借我看上幾日,再談買賣?”
書商心中暗喜:這事兒十有八九了——渤海王世子何等尊貴的身份,嫌書不好也就罷了,嫌貴?還真丟不起這份兒!他知道這位世子雖然有飛揚跋扈,買賣上信譽卻還過得去,絕不至於占了他的書不還,便應道:“不知世子要借幾日?”
世子想了一會兒:“三日罷。”
書商拱手道:“那就靜候世子佳音。”
書商碎步退行出廳。
等人走了,世子轉臉看連城,那是一個狡黠堪比狐狸的笑容:“連城你識字?”
連城心裏咯噔一響,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這預感還沒生完呢,世子已經把書推到麵前:“我借書房與你,這幾日不須你服侍,把書謄抄與我就好。”
連城在頃刻間領悟了陰冷少年口中“生不如死”的全部含義。如今再看世子方才遞過來的書,哪裏是個枕頭,明明是給她上吊的繩!
還不如讓她把書吃了呢。
三天。
連城不知道該用什麼來形容她這三天的經曆,拉磨的驢還是跑死的馬?總之世子推開門的時候,在連城眼前晃動的,早已經不是一個一個完整的字,而是大堆大堆支離破碎的筆畫,如殘肢斷臂,在紙上群魔亂舞。
而鏡中照出的,那更是個發飛如枯草,眼紅如兔子,十指如蒜頭的怪物,渤海王世子笑吟吟翻閱抄書,誇了一句:“字不錯。”
又看一眼她腫脹的手指,滿臉嫌憎:“醜死了。”
連城:……
——嫌醜你可以把書還回來啊!
渤海王世子帶了原書去見書商,客客氣氣退給他:“多謝先生借閱,我如今……卻是不需要了。”
煮熟的鴨子滿血複活,歡蹦亂跳飛了,書商還一頭霧水,沒明白“如今”與“不需要”之間千絲萬縷的因果關係,連城默默吃著杏仁羹裝啞巴,她終於認識到,與天鬥與地鬥都不要與沒皮沒臉的人鬥,你以為他身份尊貴就會顧惜麵子麼,不,他連裏子都可以不要!
因為手指受傷,動作困難,連城吃得特別慢,到終於進食完畢,如釋重負,就要退下去,卻又被叫住:“哪裏去?”
連城瞪大眼睛:哪裏去?她還能哪裏去!他又耍什麼花樣!
世子見她這樣呆呆傻傻的樣子,一樂:“手腫得這麼難看,還回離心院,不怕留疤?小姑娘家家的,要留了疤痕……可不要賴我!”
連城完全被他詭異的思維方式震驚了:不回離心院?那要她去哪裏?他這莫不是、莫不是要……放她走?
一時間激動得心在腔子裏怦怦怦直跳起來。
這樣的喜上眉梢,渤海王世子莞爾,轉頭吩咐:“明依,帶她去棲霞閣。”
什麼叫樂極生悲!連城發現自己果然又被耍了,比她更吃驚的是明依:“棲霞閣?”口氣裏顯而易見的不能置信。
“怎麼,不願意?”世子似笑非笑瞟她一眼,明依立時噤聲,沉默著屈膝行禮,對連城說:“鬱娘子請跟我來。”
連城恍恍惚惚跟上去,隱約聽得世子吩咐另外一個侍婢的聲音:“明雪,去尋我上回得的鯨膏來,送到棲霞閣去。”
連城遊魂一樣飄出花廳,抬頭看了一會兒碧藍的天,覺得不像是要塌下來的樣子。
棲霞閣離世子起居之處不遠。
矮矮粉垣,邊角探出幾支翠竹,鬱鬱,遊廊曲折,廊外疏疏種些花木,高的梨樹,矮的芭蕉,蘭花有深碧色的葉子,打了粉紅粉白的花苞兒,又有牡丹,以連城見識之淺薄,自然認不出是什麼品種。
階下石子漫成甬路,階上小小三兩間屋舍,明依領連城往其中一間去,打起簾櫳,迎麵一張櫻草色刻絲琉璃屏,寥寥幾筆山水,天高日遠,抬首逍遙如意百合窗,糊著雨過天晴色蟬翼紗,窗下黃梨木妝台,台上明鏡如皎,鏡前頎長一隻青瓷美人觚,觚裏一樹臘梅,淺淺鵝黃。
連城隻覺眼睛顧不過來,看了這個,漏了那個。
明依淡淡地道:“這裏東西名貴,鬱娘子還是不要亂磕亂碰的好。”
連城訕訕收回打算去摸檀絲雲錦帳的手,訕訕多看一眼觚中臘梅,訕訕問:“這裏……是誰的房間?”
——總不成世子是為了她專門收拾出來,看這臘梅,又不像是沒有人住的樣子。
明依的神色仍是淡淡地:“這不是鬱娘子你能問的。”
那倒是……她什麼身份,她是刺客啊刺客啊刺客啊!連城識相地閉了嘴,明依又道:“鬱娘子要沒別的吩咐,奴婢就先退下了。”
連城幹幹應道:“下去吧。”
明依前腳才退出,明雪後腳就到,捧一隻青玉八角盒,笑語盈盈:“奴婢奉命給鬱娘子上藥。”
棕金色油膏有淡淡澀香,明雪用玉簪挑出一點,細細勻在連城十指上,再緩緩抹開,清涼舒緩,腫痛登時就去了大半。
明雪不似明依冷淡,一麵抹,一麵同連城閑聊:“……娘子莫要擔心,這是嶺南道進貢的南海鯨膏,上用珍品,平創愈傷,接骨續弦都是極好的,莫說娘子這樣的新傷,就是陳年瘢痕,也能淡化。”
連城木木地垂頭看自己的手:“你家世子——”
“我家世子也就這麼一盒呢。”明雪快言快語。
銀鈴一樣的聲音,明媚鮮妍的好顏色,連城轉臉看向窗外,憂心忡忡地想,事情好像越來越詭異了。
連城受傷,十指不能沾水,世子索性命明雪貼身服侍,連城不知道接下來還有什麼後招,越發坐立不安,這種焦慮的心情,就仿佛《笑林廣記》裏那個大半夜睜著眼睛等樓上第二隻靴子落地的倒黴鬼。
好在明雪親和,相處不算難過,偶爾言語試探她來曆,也都讓她打馬虎眼敷衍了過去。
也好在除此之外,世子對她也沒有更多關照,照樣雞飛狗跳過日子,遊獵,宴飲,偶爾遇刺。
日子疏疏過去,忽然就春暖花開。
世子來了興致要擺宴遊湖,一早就吩咐下人清洗畫舫。
連城素日與他同案而食,並不太講究尊卑忌諱,這次因為要宴請狐朋狗友,所以事先將她安置在隔間。
登船的足足有四五十人,除去七八個少年公子,其餘都是歌姬舞娘侍婢之流。畫舫甚大,全部容下都還綽綽有餘。連城透過雕花菱格窗往外張望,沒看見人裏有太原侯,不知道為什麼鬆了口氣。
美酒佳肴流水一般,琴瑟琵琶,鶯歌燕舞。
酒到半酣,行起酒令來,笑語中你說上回賭場得意,我說前日一箭雙雕,又有說雙陸,說圍棋,說蹴鞠,說賞花玩月,誰家的牡丹好看,哪家戲子貌美,忽有人道:“聽說王爺近日要班師回朝?”
席間忽然就靜下去,片刻,爆出轟然大笑。
連城估摸著他們口中的“王爺”是渤海王,正不解其笑,卻聽世子強辯道:“我這一向乖覺,可沒什麼把柄給他抓。”
乖覺?那個被他帶溝裏去的書商肯定不同意,連城咂摸出意思,心道,世子這樣頑劣,正該有個嚴父來整治。轉念又氣餒:以渤海王之能,在大齊算是無人能出其右了,整治他這兒子十餘年,效果麼……
又一人悠然道:“阿惠兒莫把話說太滿,有沒有把柄,可不是你說了算。”
世子冷哼一聲:“司馬大郎也不必成天惦記我阿爺的板子,小心回家三娘罰你跪搓衣板。”
這兩人稱呼之間格外親昵,連城凝神看去,隱約是個錦袍男子,眉目疏朗,被取笑也不見惱,笑吟吟自斟自飲一杯,正要開口,忽聽得外間喧嘩。
世子揚眉喝道:“阿洛!”
阿洛進來,匆匆耳語幾句,世子微然麵上變色,他雙手撐在案上,環視席中諸人,方才用盡量平靜的語氣說:“天上出了三個太陽。”
一幹王孫公子無不變色,不約而同生出同一個念頭:天象示警!
——渤海王班師回朝,而天象示警!
世子推盞起身往船頭走,眾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跟了上去,連城心癢難耐,又不敢與世子打照麵,偷偷往船尾溜。船尾擠了好些婢仆下人,一個一個仰頭往天上看,但見湛湛青天,彩虹貫雲,彩虹中央那圓盤大的物事自然是太陽無疑,但是虹頭、虹尾灼灼其華的,不是太陽又是什麼?
三日淩空,是吉是凶?
有人大呼小叫說奇哉怪哉,有人文縐縐念叨事有反常必為妖,也有膽大的嘀咕“不會是要改朝換代吧”,連城正聽得有趣,忽然之間的風聲,風聲裏尖銳的劍氣——可是世子在船頭不在船尾啊,一閃而過的念頭。
來不及回頭看——人這麼多,這麼擠,沒有火眼金睛,即便回頭,也看不到什麼。
隻能倉皇後退……再退。
她退一步,劍氣跟進一步,再退一步,再跟進一步……一步一步退得膽顫驚心,進的誌在必得。
不覺就到船邊上,再退,再退就是踏空!連城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到的,那也許是一個在生死邊緣掙紮輾轉多年的江湖人的本能,在最後一步落下之前,連城拚盡了全部的力氣大喊出聲:“救命——”
“啊”字沒有出口,劍氣穿透穴道。
再張嘴已然無聲,肢體徹底失去了控製,一步踏空,身往後仰,天空的顏色熱烈地撲進眼睛裏。
這時候大多數人的注意力都在天上,連城落水處又是視覺死角,加之船尾嘈雜,連城原本會死得無聲無息,但是她最後的那聲大喊,到底驚動了人——
“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一人高呼,幾人應和。雖然天時尚寒,但是因為不知道落水的是什麼人——萬一是世子寵愛的歌姬舞娘呢?——不少人揣著這樣的心思,紛紛下去,幾經摸索,把正秤砣一樣下墜的連城給撈了上來。
畢竟連城活動範圍有限,見過的人並不多,婢仆們扶她進艙,給她裹上寒衣,紛紛道:“怎麼這麼不小心?”
“你是哪房裏的丫頭?”
也有人酸溜溜地說:“怕是要打世子的眼呢。”
連城動彈不得,隻睜著圓溜溜一雙眼睛,從左轉到右,又從右轉到左,一滴水從睫上滴下來,糊得眼前人物一片朦朧。
自有人稟報上去,過得片刻,世子竟親自來了:“怎麼回事?”
連城張口:“有人行刺!”
——忽然就能出聲了!不但能出聲,她甚至能動了!
“行刺……你?”世子噗哧一聲笑,連城無語了:可不是,刺客遇刺,豈不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連城攏攏衣裳,寒氣颼颼地上來,她捋了一下鬢角濕漉漉的的發綹,求道:“請殿下容我先更衣。”
更衣?命都快丟了還記得起更衣!
世子大跌了一回眼睛,這個死丫頭,到底知不知道輕重啊,當時就否決:“先說說怎麼回事——萬一他趁你更衣又來行刺呢?”
“不會,”連城卻難得地堅持:“容我先更衣!”
世子拗不過她——雖然頗為不耐,還是開口道:“明依,叫明羽取衣裳過來。”
連城如願以償換上幹爽厚實的衣裳,唇色雖然還青白著,神態卻鎮定多了。
這小會兒功夫,已經把前後的事情理得清楚。原以為是太原侯的人,因她失手來滅口,但是轉念一想,從失手到如今,近三個月,要招供早招供了,難道她這樣的性子,還熬得過苦刑不成?
再說,太原侯手上有這樣的高手,還派她這三腳貓來做什麼。
之先進退得咎,沒顧得上細想,到這時候卻不能不後怕:這人哪裏是要以劍氣殺她,分明是要逼她落水,所以一招一式都往死角上引,最後一步封她穴道,時間力度無不掐算得剛剛好——如果她沒有出聲,就不會有人看到她落水,那麼到穴道自解,她應該已經死得很瓷實了吧。
所有人都會以為她的死因是失足落水。
——這麼好的功夫,這麼好的算計,連城默默地想,不去刺殺世子真是太浪費了。
“這麼說,”世子笑了:“還真是針對你。”
連城撇嘴:就知道有人會幸災樂禍!就知道某人三個太陽都不看,急匆匆趕過來,無非是擔心刺客找錯了人。
問清楚不是來行刺自己,世子就放了心,擺手道:“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看來是不打算追究,本來麼,她什麼人,她的命,哪裏值得他去追究。連城悻悻地想,悻悻退下。
忽又聽得世子問:“為什麼要先更衣呢,不該先把凶手揪出來麼?”
連城一怔。也許是因為劫後餘生,又或者是因為背對著他,麵前隻有蒼茫的水,亭台樓閣、歡聲笑語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沒有人會泄漏她這一瞬間的放縱,放縱自己坦誠:“……我怕死。”
——她怕死。
比起被殺死被毒死被淹死,她更害怕纏綿病榻等死。她孑然一身,不會有人顧惜,所以她要自己顧惜自己,哪怕明兒就會被一箭射死,或者下一個時辰就被毒殺,在此之前,她都要好好活著。
她並沒有解釋這麼多,這樣的孤苦,不是渤海王世子這樣的人所能理解。
如果她解釋,沒準他會笑得背過氣去?
所幸世子也沒有多問,隻奇道:“怕死還做刺客?”
那是他與她之間從未提起過的話題,他甚至沒有問過是誰派她來行刺,所以連城也沒有想到他會忽然發難。是的刺客必須有向死而生的勇氣,膽小的,惜命的,怕死的,從來都是千古笑柄。
比如秦武陽。
荊軻的勇氣在千年之後還為人所稱道,但是任誰聽了秦武陽,都會唾棄一聲“懦夫”!
一個十二歲就開始殺人,燕太子丹千挑萬選挑出來的殺手,怎麼會是個懦夫?他隻是怕死而已,隻有荊軻這樣既不把別人的命放在心上,也不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的人,才是一個合格的刺客。
而她不是。
連城呆了半晌,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也許……我入錯了行?”
世子:……
世子說:“你回離心院去吧。”
……渤海王世子有著神一樣的邏輯,她早該知道!
連城被打回了原形,從棲霞閣落回到離心院。
推開門,久違的黴味撲鼻而來,數隻小強蜂擁而出,表示熱烈歡迎,日光裏恍惚有個人影,連城一怔:“你怎麼在這裏?”
少年靜然打量她,冷冷道:“這麼久沒有回來,以為你沒了……”
他記掛她?連城心裏一動,少年口氣一轉:“……卻原來是攀上高枝了。”
連城低頭,明依給她取來的衣裳,碧羅襦,石榴紅長裙,暈間錦半臂,都是好東西,要開口解釋,忽又想道,這少年性情孤拐,怕是不肯聽她從頭說起,便隻道:“我今兒被叫上畫舫,碰上有人行刺……”
少年果然住了腳步。
等連城好不容易把話題扯回到她這些天的遭遇,少年陰陽怪氣地道:“他對你倒不錯。”
連城默然想了一會兒,沒有否認——在某種層麵上,渤海王世子對她,確實不算壞。
“……以你的相貌,做他的侍妾,也並不是配不上。”
連城呆了片刻,跳起來吼道:“別打永寧寺的主意!”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這人沒安好心,她要是死了,或者真被那個該死的世子看上,那三百兩可都是他的了。
少年背對著她,麵孔詭異地扭曲了。
接下來整整三日沒被傳喚,連城心裏雖然奇怪,也樂得清閑——畢竟在世子麵前,總要多帶幾個心眼。
——如果離心院夥食再好一點就更好了,果然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麼,連城咽一口粗糧,不無遺憾地想。
所以再度被叫去試毒,竟隱隱幾分雀躍。
世子與先前沒什麼兩樣,用過餐就放她回去,才走到遊廊,忽聽得身後有人叫道:“鬱娘子、鬱娘子!”
回頭看時,卻是明依。明依提著裙子,一路小跑過來,央求押送連城的侍衛:“張大哥,容我與鬱娘子說幾句話……不會耽擱太久。”
一麵說,手底塞過去幾粒碎銀。
姓張的侍衛知道明依是渤海王世子跟前得意人,自然不肯開罪,何況還有好處可拿,一笑,也不答話,揣著銀子走開幾步。
明依素來冷淡,連城也想不出她與她有什麼話說,正一頭霧水,明依劈頭卻道:“鬱娘子,你放過明雪吧。”
“明雪?”連城怔住,在這世子府中,從來隻有她求人放過她,哪裏會有人求到她頭上來,但迷惑也隻是一瞬間——原來是明雪,原來要她命的,竟然是那個天真明朗,笑靨如花的明雪麼。
也對,她早該想到,以那人的功夫,要殺她這樣一個脈息被製、就算不被製功夫也高明不到哪裏去的人,易如反掌,卻費那麼大勁逼她落水,無非是要造成失足假象,無非是要世子無從追究,無非是……不想暴露自己。
但是——她為什麼要殺她?
她知道明依不喜歡她,可是明雪——
“阿雪不懂事……”連城麵上陰晴不定,明依急了:“殿下又一向寵她……但是她功夫好……”說到這裏,敏銳地看了連城一眼,改口道:“世子這回是真惱了……鬱娘子你能不能、能不能……”
她是來問她,能不能為明雪求情?連城笑了,她聽過比這更荒謬的事,所以並不動怒,隻道:“有個故事,不知道姑娘聽過沒有。”
這當口竟說起故事來!明依急得無可無不可,也隻能捺住性子,聽連城疏疏道:“從前有個人,左臉挨了一巴掌,他轉身,又把右臉湊上去,連說:‘打得好、打得妙,打得呱呱叫!’你說這人可笑不可笑?”
明依的臉登時就青了:“你——”
“啪!”、“啪”、“啪!”
突如其來的鼓掌聲,明依與連城齊齊轉頭去,正是渤海王世子,他先瞧了連城一眼,又偏頭看明依,笑道:“這麼巧,都在?”
明依的臉色由青轉白,垂頭道:“奴婢下去領板子。”
等了半晌,世子沒有阻攔的意思,明依這才依依地去了。世子回頭問連城:“怎麼不應她?應了她,她可會念你的好。”
連城才不上當:“我應了她,難道殿下肯聽我求情放過明雪?”
“那可沒準!”世子跳坐在扶欄上,背著陽光看她,進府有三個月了,居移氣,養移體,模樣和氣度比剛進府時更多像了幾分,這實在是個有趣的事,天南地北全不相幹,卻長了一模一樣的臉。
送她來行刺的人大約也是知道這一點……渤海王世子在心裏搖了搖頭:“你就沒什麼要問的麼?”
當然有,她想問明雪受了什麼懲罰,也想問她為什麼受罰——畢竟明雪所為雖然出格,仔細追究起來,卻不算錯,她是他的侍婢,為他著想,除掉他身邊可能的隱患,也算是分內事。
但終於還是隻問:“明雪為什麼要殺我?”
“她覺得你是個禍害啊,”世子笑吟吟地說,完全沒有意識到他才是禍害的事實:“不放心我把你放在這麼近的地方。”
……無妄之災、完全無妄之災啊!是她想在離他這麼近的地方成天提心吊膽擔心被他捉弄麼?連城心裏有一萬匹草泥馬咆哮而過,竟揚起臉,陽光下微微露出雪白的牙尖:“她擔心,殿下你就不擔心麼?”
世子笑得從扶欄上跌了下去:“擔心、擔心極了,明兒上巳節踏青,我正打算帶你去呢,你倒讓我擔心一個看看?”
連城:……
上巳是上半年最隆重的節日。如果說正月十五的元宵燈會,是一年裏最繁華的夜景,那麼三月三的上巳節,無疑擁有最熱鬧的白晝。晉陽不比金陵,曲水流觴的風雅,但是大夥兒也會在這一日出城踏青,探春,射柳,會歌,汾水邊上搭起連天彩帷,鮮衣怒馬,而笙簫如歌,環佩輕擊,有人長袖善舞。
這樣喜慶的節日,連城也不知道世子會玩什麼把戲,揣著心事輾轉反側,到天明才勉強打個盹,頂著兩個黑眼圈,有人送來侍衛服飾,裝扮好了在二門外候著,幾聲馬蹄客至,連城撐著眼皮隻掃一眼,當時就白了臉:當中那個曲水紫錦袍的少年,皚如冰雪的顏色,不是太原侯卻是哪個?
一時間恍惚,世子大步出來:“三郎四郎還沒到麼?”
“誰說我沒到!”人未至,聲先至,是個垂髫童子,不過十二三歲,雙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嵌寶紫金冠束起烏發,須臾就到麵前:“我和三哥到了好一會兒了,是大兄遲遲不出來,我才拉三哥進園子逛了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