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麵無慚色,隻問:“如何?”
陸四郎毫不客氣置評道:“大則大矣,大而無當。”
世子微微轉過麵孔:“三郎覺得呢?”
連城順他的目光看去,才發現四郎身邊還站了個少年,一襲寶藍團花軟緞袍,按說也是張揚明豔的顏色,不知怎的就穿出低調來。他年歲與四郎相仿,容貌氣質卻是迥異,四郎光看眉目,就知是陸家的孩子,這三郎卻是格外的清秀,清秀到不留神,還以為是哪家姑娘混進來了。
真真龍生九子,九子不同。
四郎這樣張揚,三郎卻安靜得出奇,世子問到他,也就規規矩矩、老老實實回道:“三郎不懂這些,隻覺得好。”
世子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說:“走吧,讓阿爺等就不好了。”
連城的冷汗登時就下來了:此行會見到渤海王?
——渤海王在齊,是個神奇人物,他出身草莽,戰功赫赫,他把持朝政,一手遮天,氣焰之囂張,幾度廢立天子,是以齊之京都雖在鄴城,齊之軍政,出自晉陽,卻是天下皆知。這是個能與漢時魏武王媲美,或者說,比魏武王曹操更囂張的奸雄。
連城久仰其名,人卻沒見過,這時候卻不由緊張起來,雖說他未必會在諸多侍衛中一眼看到她,但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被看到,以渤海王目光之犀利,如果識破她的身份……可如何是好?
目光迅速往太原侯身上一轉。
太原侯恍若未見。
一行人出城往西,約行四五十裏,地方漸漸荒涼,連城正腹誹渤海王這青踏得夠遠,忽見前方垂楊嫋嫋,彩綢為帳,圍出大片空地,有人迎上來:“見過世子殿下,見過侯爺、三公子、四公子。”
“段叔,”世子認出來人,偏腿下馬:“阿爺到哪裏了?”
“小人也不知道。”這個被世子稱作“段叔”的中年男子態度雖然恭謹,話裏卻透出說一不二的氣度。
世子也不多問,徑直走到門口,自有人殷勤打起簾櫳,帳中擺的是鈴蘭桌,自上而下鋪設得整齊:白玉蓮瓣執壺,配海棠硬紅蕉葉杯,翠青雙螭水晶荷葉盤,盤中珍饈,連城是一樣都不認得。
陸家兄弟空出首席,按序齒分坐了。
段叔雙手一拍,數十侍婢魚貫而入,有人執壺勸酒,有人懷抱琵琶,更多胡姬,雪膚金發,一個一個在波斯毯上扭得像蛇,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別有一番色授魂與。然後段叔沒聲沒息退了下去。
渤海王沒有來。
連城畏懼渤海王,很有些心神不定,找了機會湊近問世子:“王爺他……什麼時候到啊?”
“我怎麼知道,”世子漫不經心遞給她一隻果子,吩咐:“去皮。”
連城從未見過這等稀奇之物,非圓非扁,非桃非杏,橙皮薄如紙,有異香撲鼻。她心裏納罕,果然取了銀刀,從中剖開,果肉是一種比果肉略深的橙色,綿軟如泥。細細剔出來,分成小塊,布入琉璃碗中,又用銀簽子挑了一塊小試,果肉入口即溶,酸甜而多汁,竟是難得的美味。
世子問:“甜?”
“……酸!”連城謹記上次的教訓,寧肯錯殺,不敢錯放。
世子卻笑,取了來食,沒多少功夫,果肉去了大半。連城瞅著世子這架勢,像是心情很不錯,鼓起勇氣又問:“……都這時辰了,王爺會不來了麼?”
“不來有什麼好,”世子瞧出她的心思:“不來咱們就得一直等下去。”
“這、這是為什麼?”連城大吃一驚。
世子歎了口氣:“你到晉陽也有些日子了,難道沒聽說過我阿爺的脾氣?”
連城麵上一僵:自然是聽說過的。渤海王脾氣暴戾,發跡前就有過一拳打掉手下大將門牙的記錄,後來變本加厲,也不知是犯了他什麼忌諱,他的親弟弟,趙郡王陸昭被他用刀柄活活打死,如今他讓兄弟四人在此等候,如果私自離開……連城生生打了個寒戰,她好像有點明白這四兄弟的淡定了。
“我猜,”世子說:“阿爺是想考驗我們的耐性吧。”
“嗯?”
“這樣的事以前也有過的,”世子舔了舔唇,神色裏有“往事不堪回首”的慘痛:“有一次,阿爺帶了捆絲麻回來……”
這事兒連城聽過——不止她聽過,大多數齊人都聽過。
渤海王命人收集織作坊棄之不用的亂麻若幹,分給四個兒子,命他們在限定時間裏理順,領先者為勝。當時諸子都在老老實實忙活,唯有太原侯,慨然拔出佩刀,一斬而斷,線頭登時就清楚了。
渤海王問他這樣做的緣由,太原侯回答說:“亂者當斬!”
是年,太原侯十一歲。
渤海王於是歎息,說:“此兒智識過我。”
連城不知道太原侯的野心,是否從那時候開始,但是依她對世子的了解,他定然被那團亂麻整得夠嗆……不過老子坑兒子麼,不服?不服也沒用!正想,忽然覺察到氛圍不對勁,猛抬頭,一嚇:世子的臉什麼時候慘白成了一張燒餅,燒餅上還掛了兩條紅彤彤圓滾滾的大肥腸?
且驚且駭。細看時,原來是無數黃豆大小的水泡,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蔓延,一個一個,一片一片,密密麻麻,如野火燎原,攻城掠地,在方寸之間,把原本單薄的唇,生生撐成了……嗯,大肥腸。
中毒?一瞬間的冷汗。
渤海王的家宴,誰吃了熊心豹子膽來下這個毒?太原侯?不,不可能!太原侯哪裏會傻到這個地步,在他父親的眼皮子底下下毒。而且就算是太原侯,也沒有理由世子中招,她卻無恙……她卻無恙!
之前戲言種種,到如今,種種都成證據!連城退了半步,啞聲道:“不、不是我——”
才開口,頸中冰涼,雪亮的刀光映著她的眼睛:“殿下?”阿洛的聲音,也許是在請示要不要就地格殺。
世子眉宇中不易察覺的猶疑,卻還是慢慢抬起手——
“嘶——”
“嘶——”
“嘶——”
“嘶——”
鐵騎突出刀槍鳴!
四麵帳幕同時被劃破,人馬殺進,頃刻間將帳內諸人割裂開來,團團圍住。暗青的長矛閃爍冷峻的光,場麵登時就亂了去。一眾侍衛,有各自為戰的,有向主人身邊退攏的,也有拚殺突圍出去報信的,歌舞美人齊齊失色,琵琶聲停,而尖叫遽起,鮮血濺在錦帳上,點點如桃花盛開。
案幾倒地聲,盞碟碎裂,侍衛呼喝聲,金戈交擊。連城在懵然中聽的身邊人叱道:“賊子敢爾!”
頸上刀鋒忽地撤去——“鏘!”
連城忽然就清醒過來,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這機會千載難逢卻是明明白白:這時候不走,更待何時!
不知道為什麼多看了一眼,卻見世子撐著案幾站立,煞白的燒餅臉上幾分茫然,如此形勢,佩劍竟還好端端收在劍鞘裏,也不知是嚇得呆了,還是因為中毒手腳不靈便——多半是後者。連城盯著他的佩劍,想道:我如今脈息受製,又手無寸鐵……渤海王世子的佩劍,必然削鐵如泥。
當機立斷撲了過去。
“殿下!”
“保護殿下!”
驚呼聲此起彼伏,世子的臉越來越近,近到她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眼睛裏的震驚,肥腸艱難地動了動,沒有聲音,也許是發不了聲,但是口型明明白白:“你——”
——是“你為什麼要殺我”還是“你別過來”?
連城有一瞬間的得意,恨不能仰天長笑,作為回答:“你也有今天!”
等等!那是什麼、那是什麼,刀光?
刀剛就在她肩頭!那像是一眨眼,刀鋒所及,衣甲盡碎,凜凜寒意侵膚——已經是躲不過了。
心念電轉:不如……賭這一把?
於是狗血就這麼潑了出來:連城原本伸出去拔劍的手,硬生生在最後關頭推開了世子,唇齒之間逼出狠厲的一個字:“走!”
“哢嚓!”刀鋒看進肩胛的聲音,鮮血嘩嘩流出去的聲音,連城不知道自己這一把賭的,是一線生機,還是身後的風光大葬,她隻是忽然覺得冷,風從傷口吹進骨縫裏,窸窸窣窣,像是誰在背後笑。
定然是有人在笑,笑她是史上死得最像個豬頭的刺客。
連城頭一歪,徹底地昏了過去。
史上最失敗的刺客連城陷入了漫長的夢境裏,夢裏她還在蜀中,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練習師門那些,看上去永遠都練不完的劍譜。三月的青城山開了花,流水脈脈,跟著她的腳步,風軟得沒有骨頭。連城的劍又被師姐打落,隻大她半歲的師姐氣咻咻地說:“鬱連城你這輩子還想出師嗎!”
……她能說她不想嗎?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很久很久以前。後來師姐走了,再後來她也走了,她走了很多地方,她到了晉陽,餓昏在太原侯府外,然後……有人緩緩舉起手,風聲,刀光,衣甲破碎,她聽見自己的尖叫聲——
“連城、連城!”有人叫她的名字,有人用力推她,她忽然醒過來,咫尺之前,斜飛入鬢的眉,閃閃發亮的桃花眼,有人唇薄如紙。
記憶一點一點浮起來:“你、你怎麼在這裏?”
渤海王世子也沒料到連城醒來第一句話問的是這個,微微一怔,道:“我怎麼不在這裏……你受傷了。”
見鬼!她當然知道自己受傷了,不然她為什麼會被包成粽子躺在這裏一動不能動!
“太醫說很險,再深半寸,胳膊就廢了。”世子遲疑片刻,又補充說。他還記得當時危急,記得她眼睛也不眨地朝他撲過來。他記得她之前的背影,在畫舫上,那樣喧嘩熱鬧、花團錦簇的畫舫,有人背影伶仃,她說:“我怕死。”
——就仿佛陳述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事實,這時候想起,要拚出她當時的表情,卻是不能。
這樣怕死的人……硬生生給他擋了一刀。他尤記得她睜大眼睛,啞聲分辯“不、不是我”當時驚惶,而他緩緩舉起手,一個“殺”的動作。
竟然會有這麼傻的人。聰明人見多了,這麼傻的,還是頭一回見到。
這個渤海王世子生平僅見的傻子呆呆地看著頭頂檀絲雲錦帳,不用問她也知道,自己又被挪回棲霞閣了,有世子親自看護,有太醫療傷,說明眼下情況應該是……他信了她。連城簡直不敢相信,在世子手下,她居然還有扳回一局的機會,一時愣愣地,冒出一句:“你的毒……解了?”
——雖然眼前這個世子更英朗好看,但其實她還挺懷念燒餅上兩條大肥腸的。
——不能說話不能動任人宰割的世子得有多可愛啊。
世子麵上露出十分奇怪的表情,像是尷尬,又像是不忍:“……不是毒。”
“不是毒?”連城傻了:“那是什麼?”
“風疹。”
連城幾乎要破口大罵,什麼破風疹,不早不晚,在這要命的當口發作!
世子訕訕:“……是這樣的,庵波羅果,你記得麼,就是你哄我說酸,其實不酸的那種果子,是阿爺從胡商手裏淘回來的新鮮玩意兒,原產在天竺,美味是美味了,卻不是人人都能消受……”
“那,”連城琢磨了一下當時情境:“是王爺及時趕到,救了你我麼?”
世子臉色一變:“你先安心養傷吧。”
如果不計較過於旺盛的好奇心引發的心理煎熬的話,連城眼下的日子算是很不錯了,好吃好喝供養著,世子每日都來看她,有時帶一兩樣點心,有時是一支花,桃紅李白杏子青,有時同她說外間的笑話,他原本就美姿容,善言笑,這時全力施為,滿屋子丫頭都被哄得花枝亂顫。
連城也想笑,隻是她一笑,傷口就綻裂開來,剩下就隻能哭了,當然還是有人笑的——世子笑了。
到傷勢稍稍好些,到能坐起的時候,世子怕她無聊,帶了棋來與她下,連城雙手一攤,回絕得異常爽快:“不會。”
“琴棋書畫詩酒花,”世子掰著手指數給她聽:“總該有一樣會的吧。”
這話說得,就好像七百卷《華林遍略》不是她一手一腳抄出來一樣,連城冷笑一聲:“殿下倒是個樣樣精通——”
世子笑道:“……可不是。”
“去怡紅院掛牌,定然大受歡迎。”
世子撲過來擰她:“怎麼就生了這麼壞的嘴!”
……連城的傷口又裂了。
但是世子因此被激發了好為人師的虛榮心,得空就來教她下棋,平心而論,連城還挺喜歡聽那個叮叮咚咚的落子聲,奈何每次都被殺得片甲不留,忒難看了,輸棋的固然不痛快,贏棋的興致缺缺,多幾次下來,世子念叨的事就變成了“等你什麼時候好全了,我們去西山打獵”。
——大約是相信連城作為一個刺客,騎射上的天賦總該過得去。
但是這話連城是不敢信的,因為自渤海王回朝,世子就忙碌起來,雖然連城不知道他忙些什麼,但也能從他眉眼裏看出倦色,這時候她會生出許許心虛來,她誠懇地同世子說:“殿下忙,就不必來看我。”
世子不以為然。
他並不覺得探望連城是件苦差事,不然的話——為他受傷甚至丟掉性命的人海了去了,要一個一個看顧過來,他還不如早點自掛東南枝,他這樣勤於去看連城,自己也覺得納罕,如果非要找一個理由,那大約是……有趣吧。
比如她每次不知死活挑戰他的底線的時候……他一直是很懷疑,這丫頭到底有沒有身為刺客的覺悟;
比如她再一次把傷口笑裂的時候……是誰在發誓,要給每天的笑定下額度,便是天塌下來也絕不再笑,結果卻屢次破戒?
連城心裏惦記著上巳節,因知世子絕不肯透露,就隻能趁他不在,聲東擊西旁敲側擊地套問下人,起先沒人肯說,日子久了經不住連城水磨,方才一點一點透出口風,真相讓連城直接跌碎了下巴:上巳節事件並非突襲,而是渤海王為了考驗兒子苦心孤詣安排的試練——可憐的世子,猜中了開頭,沒猜到結尾,渤海王要考驗的,並不是他們的耐心,而是膽識,所以命手下大將石景南帶了百餘將士圍攻營帳,於是……
世子悲劇了。
浣衣的張媽說:“咱們世子什麼都好,就這膽子呀……”
歎氣,搖頭,恨鐵不成鋼。
伺候筆墨的婢子麗娘描述得更詳細些:“那是真刀真槍!三公子素來文弱,自知不能敵,索性束手就擒;四公子多虧侍衛勇武,護著逃了出去;唯有太原侯臨危不亂,拔劍而起——古語有雲,狹路相逢勇者勝,太原侯都拚命了,底下人敢不效死!石將軍雖是百戰之人,也被逼得險象環生,不得已去掉遮麵的兜鍪,說明來意,太原侯仍不信他,直接卸了他兵甲,拿到王爺麵前才算完。”
景仰之意溢於言表。
……得,統共就沒世子什麼事兒。
鋪床疊被的丫頭茵茵更是直言不諱:“太原侯是個英雄。”
“那咱們世子殿下呢?”
“殿下?”茵茵想了半天,勉強啟齒道:“殿下是個好人……唔,好像也不是。”
……好吧,連城不得不為渤海王世子默哀一會兒:又被他爹坑了。
但是整個事件裏最無辜最冤枉的還不是世子,而是她鬱連城:兒子坑完老子坑,合著她就一萬人坑啊!連城琢磨著,自從書商來過之後,她的運氣就像是脫了韁的野馬,一路頭也不回絕塵而去——要不就是十指血淚,要不就是死裏逃生落湯雞,這回更是傷筋動骨,再這麼下去,遲早小命玩完!
…… 是時候燒香拜佛求平安了。
沒等連城開口提這個心願,世子卻忽然不來了。
命運總是給人意想之外的東西,比如你心在江湖,它給你王侯,比如你夢想平安喜樂,它給你顛沛流離,比如你以為必死無疑,結果醒來高床軟枕,有人噓寒問暖。人很難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就接受了命運的安排,比如連城沒有辦法想清楚,她是什麼時候開始,習慣了日日都會見到渤海王世子,雖然他的存在與否,並不影響她起居飲食,但是……你知道的,習慣是一種強大的力量。
當他忽然絕跡棲霞閣,於連城來說,就仿佛是抽去了她拾級而上的梯子,留她獨在高處,往哪個方向看,都空空的失落。
盡管那並不是太讓人意外的結果。
但是連城控製得住不開口詢問,控製不住眼睛往外張望,控製得住不豎起耳朵分辨是誰的腳步,控製不住胡思亂想,控製得住一如既往麵無異色,控製不住荒蕪的時間在這荒蕪的世間肆意橫流。
那真是種糟糕的體驗,比進離心院還要糟糕上許多,連城默默地想,門忽然開了。
人影搶到她麵前,撲通跪下:“鬱娘子,你行行好放過殿下吧。”
是明依!
連城隻覺腦子裏轟地一下,明依的聲音像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太傅一狀告到王爺麵前,王爺就教訓了世子。”
模糊不清的幾個字眼抓下來,連城心裏一鬆——渤海王教訓兒子,總不成把兒子打死打殘,否則就世子那德性,憑什麼不缺胳膊不少腿地活到這把年紀。
“世子不成日挨訓麼。”這聲音像茵茵。
“賤婢!”明依柳眉倒豎,杏眼圓睜:“你哪個眼睛看見世子成日挨訓了!”
茵茵被嚇了一跳,囁嚅道:“……這還用看見麼……”
明依還待發作,猛地瞧見連城骨碌碌亂轉的眼睛,氣不打一處來,恨聲道:“還不是鬱娘子惹出來的好事!”
連城簡直想翻白眼,她這兩天才剛剛能下地呢,世子挨了教訓——“那和我有什麼關係?”
明依瞪視她,如果眼睛能噴出火來,連城這會兒怕是燒得渣都不剩了:“不是鬱娘子想去西山打獵,世子又怎麼會去搶太傅的馬?不是世子惹惱了太傅,王爺又怎麼下得了這麼狠的手……都好些天了,連床都下不來呢。”
連城:……
如果說明雪出了事她求放過她,尚在情理之中,如今是世子出了事,她也來求她,她當她是什麼了,觀世音呢還觀世音呢?
就算真是她想打獵,難道堂堂世子府,連匹馬都找不出來麼?就算沒有太傅告狀,難道渤海王會心慈手軟?如是,趙郡王陸昭必然死不瞑目。不過……這倒真像是渤海王世子幹的出來的事。
連城不與她糾纏,轉臉對茵茵說:“茵茵,扶我去看看世子。”
明依退幾步一劍封門,擲地有聲:“不必了!”
探個傷還要這麼偷偷摸摸,連城真是鄙視自己。
麗娘自告奮勇為她調虎離山,她在茵茵的鼎力相助下艱難地翻窗入室,自覺身輕如燕,但是床上的人還是被驚醒:“連城?”
“你怎麼知道是我?”
世子但笑不語。誰來探傷不大大方方走正門的,真要圖謀不軌,那也得無聲無息,以連城這等泰山壓頂的架勢……足以把這行的祖師爺氣得從棺材裏跳出來了。
連城訕訕道:“明依不想看見我,我就不礙她的眼了。”
“我知道。”
連城不知道再說什麼好,室中靜得出奇,隱隱能聽見麗娘在門口唧唧咕咕地說話,滴漏的聲音,啪嗒。燈火照見世子的麵容,眉目間青腫滿布,連城不忍多看,微垂了眼簾:“……疼嗎?”
世子斜睨她一眼:“把手給我。”
連城心裏疑惑,猶猶豫豫伸了半截,被世子一把拖過去,光影裏但見白牙森森一亮,連城急退,帶倒坤凳——“哐當!”
“殿下?”外間傳來明依的聲音,然後影影綽綽的影,映在漢白玉透雕立屏上,連城登時像是被使了定身法,一動也不能動。
世子瞧她一眼,唇角壓著笑,懶洋洋的腔調:“能有什麼事兒……忙你的去吧。”
“明依姐!”麗娘的聲音。
明依冷冷盯住白玉屏,連城是大氣也不敢出,直到她狠狠剜她一眼,屈膝應道:“是,殿下。”姍姍退出,繡簾落下,紗門閉合,連城捂住手臂上的牙印,氣鼓鼓作了個口型:“你屬狗呀!”
世子這才笑吟吟問:“……疼不疼?”
連城算是服了他了,到這動彈不得的地步還能有心思折騰。給他這麼一鬧,之前滿心難過倒衝得淡了。
又聽世子道:“藥在邊上。”
偏眼看去,青玉盒裝的油膏,正是明雪給她用過的神鯨膏,連城記得當時是滿滿一盒,她也沒用多少,這會兒倒去了大半,傷勢之慘烈可想而知。連城一麵給自己抹藥,一麵問:“王爺打的?”
“嗯。”
“……我不想打獵。”沒頭沒腦的話。
“什麼?”
“我不想打獵,”連城說:“殿下不必費心給我找馬。”
“明依跟你說什麼了!”世子一挑眉,嘿然:“我阿爺就這麼個性子,高興了打我一頓,不高興了又打我一頓,什麼理由都白找,你莫要聽她胡說!”
連城不說話,她說不出話來,她不是傻子,明依也不是。她一向活得沒心沒肺,可是他讓她不安。
她當不起他對她這麼好。
她並沒有救過他。就算沒有她,石景南的手下,難道還真敢傷渤海王世子不成!更何況她當時、她當時……她不是去救他,她是想搶了他的劍跑路。她是個刺客,她是來行刺他的刺客,他不該對她這麼好。
不該每日去看她,不該千方百計哄她笑,不該惦記著帶她出去玩,更不該挨了打還為她開脫。
“就算是,也沒什麼大不了,”世子覷她神色,知道抵賴不過,改口道:“阿爺打我是家常便飯,當年他還用箭射我呢——”
“射死了嗎?”連城冷冷地問。
世子一口氣上不來,成功地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