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出逃
連城覺得這世子府,她是呆不下去了。
她在蜀中學藝的時候,師父同她說典故,古時候有個將軍,十分愛護士兵,有親衛受傷化膿,他竟親自為他吸膿,剛好那士兵的母親來探望他,見此嚎啕大哭。左右問緣故,這位可敬的母親回答說:“當初我丈夫隨將軍上戰場,不幸中箭,傷口化膿,將軍親自為他吸膿,他心中感激,之後作戰勇不畏死,直到最終送了性命;如今將軍又這般待我的兒子,卻不知又該怎麼死了。”
連城當時仰頭問師父:“是這家人的體質不好,受了傷容易化膿麼?”
被師父一巴掌拍在頭上,所以記得特別牢。
要說起,連城的良心不多,喂狗肯定嫌少,但是不多的良心也是良心,發作起來能讓你從頭不對勁到腳。
人情是天底下最欠不得的東西——不然她怎麼會幹上刺客的。
連城掂量手裏的籌碼,按說她眼下情況不壞,傷雖然沒好全,但是行動無礙,上巳節之後,阿洛再沒有節製過她的脈息——很明顯這種限製對一隻粽子來說完全沒有必要。身邊的人,諸如茵茵,麗娘之流,對她都滿懷善意,要策動他們造反當然有難度,但是小動作應該不會受到截攔。
還需要一個幫手,一個機會。連城默默地想。
連城開始找機會在園子裏亂逛。夏天將近尾聲,花木蔥蘢。石榴結了果,一顆一顆,掛得小燈籠似的,連城坐在湖邊,看著湖水出神,漸漸就起了風,茵茵說:“我去給娘子取件披風吧。”
連城點頭道:“有勞!”
茵茵的身影才消失在視野中,遠遠就來了一行人,押在當中的粗布少年,有分外陰冷的氣息。猛聽得“撲通”、“撲通”的聲響,紛紛轉頭去,卻是個紅裳少女站在湖邊,正踮起腳隔湖砸這邊樹上的石榴——那準頭實在差勁。
哪裏來這麼淘氣的少女,還是世子又突發什麼奇想了?眾人無不作如是想,唯有那陰冷少年略怔了怔。
“哢嚓”!有樹枝被砸中,搖搖,石榴墜落。
少女歡呼一聲,飛也似地奔過來,矮下身子左一扭右一扭亂鑽亂竄,口中嘟囔:“石榴、我的石榴!”
真是個野丫頭!
腹誹歸腹誹,能在世子府這樣肆無忌憚的,多少有些來頭,是以行伍雖然被她攪亂,竟無人出聲嗬斥。少女在紛紛走避的侍衛衣袂底下仰起頭來,露齒一笑,櫻唇一張一合,是五個字:“幫我逃出去。”
少年麵無表情。
所有情緒都悄然收在手心裏。並不是不意外,離心院雖然是個外言不入,內言不出的地方,膳房卻人多嘴雜,他又是個萬中無一的聰明人,些須線索就推斷出上巳節的變故,知道自己之先冷嘲熱諷的“飛上枝頭”終於變成事實。都說渤海王世子對她頗為寵愛。她卻在這裏,求他“幫我逃出去”。
如果不是形勢不允許,他還真想問一句為什麼。
是世子待她不夠好呢,還是江湖人天生的桀驁不馴,終不能安享富貴?她又憑什麼相信他會幫她?憑什麼認定他能幫她?以常理推斷,他要是有出去的法子,自個兒早出去了,哪裏還輪得到她呢?
少年在暮色裏微微低頭,微微一笑。
身後人推他一把:“看什麼看,走吧!”
——不知什麼時候,少女已經逮住了那隻滴溜溜亂轉的石榴,歡歡喜喜跑遠了。
一行人也漸漸隱沒在暮色裏。
無論如何,信算是送出去了。雖然回音一直沒有來,連城罕見地沉住了氣,該吃吃,該喝喝,該偷偷摸摸去看世子還偷偷摸摸去看世子。明依是明知道她就在裏頭,也不好撕破臉皮,隻管守住門指桑罵槐,連城裝死裝得毫無壓力。
有壓力的是讓世子喝藥——這在連城心目中,已經和教豬上樹並列為頭號難題。
當然禦醫開的藥也確實苦了點兒。
連城猜他是被這位世子爺狠狠得罪過,所以往藥裏加了大量黃連,所以哄世子喝藥才變成這樣一個基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會借口藥裏可能或者也許有毒,騙連城喝了一匙又一匙……通常情況下,最後她會看著空空如也的藥碗欲哭無淚,而世子在一旁吃著蜜餞拍著心口如劫後餘生。
就這麼著,到秋風起的時候,世子的傷居然也痊愈了——這簡直沒天理。
但是世子卻沒有踐約,帶她去打獵,因為有消息傳來,西邊周國與柔然結盟,周國大將軍宇文愷迎娶了柔然的公主。
亂世持續四百年。
你聽說過蠱嗎?往密封的容器裏裝進去形形色色的毒蟲,比如蛇,比如蠍子,比如蜈蚣,不給水米,毒蟲無路可走,就隻能拚鬥,廝殺,互以為食,直到損失殆盡,最後留下的那隻,就是百蟲之王,蠱。
亂世,就是一個以江山為器,眾生為蟲的養蠱過程。廝殺了四百年,四百年白骨堆積如山,四百年鮮血彙流成河,山河之間,有無數的英雄橫空出世,如流星如閃電劃破漫長的黑夜,又隕滅如同從來不曾亮過,有無數的國家參差立於這個世間,崛起,強盛,轉瞬又分崩離析,灰飛煙滅。
到這時候,天下三分,是齊,周,晉。
齊周共分中原,與晉劃江而治。
齊與周原本都屬於鄭國,鄭永安三年,孝莊帝手刃天柱大將軍朱榮,天下大亂,孝莊帝身死人手,渤海王入京,立孝武帝,孝武帝與渤海王不合,西走投奔宇文愷,鄭國由是一分為二,各立天子。
未幾,齊遷故都洛陽至鄴城,周則踞有西京長安,兩國自立國起,就無日不在爭奪正朔之名,無日不想著吞並對方,一統江北,所以邊境上年年有戰,少有安歇。兩國在北方都與柔然接壤,柔然此時強盛,如漢時匈奴,無論齊還是周,都忌憚三分,不敢與之交惡,怕一旦有事,則腹背受敵。
所以周國與柔然結盟的消息傳來,整個晉陽上層都震動了,世子好些天沒回府,回府就吩咐收拾東西,說要出使柔然,為太原侯求娶柔然公主。
連城也在這天,收到了她一直盼著的回音,是一盤雕花蜜餞。蓮紋白玉盤中用柚子青果雕成嫦娥奔月,天茄子織作玉簪,別在嫦娥發髻上,再綴以六月柿的海棠,刀豆的蘭花,連城一麵品賞,一麵同世子閑話:“還沒到中秋呢,怎麼府上就吃起嫦娥來……唔,這個嫦娥真醜。”
大鼻子小眼睛厚嘴唇,這樣一個嫦娥,肯奔月而去,後羿做夢都能笑醒。
“該死的膳奴!”世子笑罵:“是雕成他心上人的樣兒了吧。”又解釋道:“大約是因為中秋我要回府,所以底下人自作主張,提前把節禮給上了。”
“回府?”連城不解。
“回王府。”世子說:“雖然我和二郎都已經開衙建府,但是中秋賞月,總要回府陪阿爺阿娘,何況十六日一早,我就要出發去柔然。”
連城心裏一跳,偏裝作漫不經心:“去多久?”
“連去連回,大約要兩個月,”世子笑嘻嘻地說:“你可別趁我不在,又去行刺別個。”
連城“噯”了一聲,捏著手心裏的青果發呆,青果上東一刀西一刀劃痕曆曆,把位置記清楚,拚湊起來,是戌時的“戌”字。她原本在慨歎這人藝高膽大,猛地聽見世子提到“行刺”,一時恍惚道:“路上小心!”
世子一本正經應地接話:“那倒是真的,聽說柔然國的女子性情奔放,拿弓能射,縱馬能行,路上看見喜歡的男子,會直接綁了回去……就憑本世子的人才,這一路,怕是要過五關斬六將了。”
連城一向自覺臉皮甚厚,到此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數著日子到中秋,世子果然一大早就出了門,捱到晚上,連城胡亂吃了幾口,推說頭痛,把帳幕放下來,又讓茵茵和麗娘自去玩樂,不必管她,側耳聽得腳步聲漸漸遠了,躡手躡腳就溜出了門。
十五的月光,從辰時就開始亮堂了,照著花,照著柳,照著亭台樓閣,假山池藻,都如水墨,連城這幾日早將路摸得熟透,專挑人少的地方走,偶爾聽到腳步聲近,隻微微側身,草木葳蕤,就將她的影子蓋了過去。
膳房裏外都寂然——不會是陷阱吧。連城躊躇了片刻,決定賭一把人品。推門,門“吱呀”一響,立時就有人應:“誰?”
是個十五六歲的小丫頭,廚娘裝束,麵容果然就如柚子青果上雕的一般,大鼻子小眼睛厚嘴唇,高矮卻與連城仿佛。
連城心裏有數,口中隻問:“就你一個人在麼?”
那廚娘見她衣著華貴,姿態從容,揣度著應是府中貴人,不敢多問,老老實實答道:“隻我一個人在。”
連城走進幾步,手在背後,悄然閉上門:“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阿芸。”
“阿芸,”連城微笑。她原本就生得秀麗,這一笑之間,宛若花樹堆雪,明月生暈,讓阿芸對她身份的些須疑慮也去得盡了:“我忽然想吃酒釀圓子,又不想驚動其他人——你會做麼?”
“會的。”阿芸麵上還是老老實實的樣子,心裏卻活動起來。她人生得不好看,手腳也不甚伶俐,又拙於言辭,在膳房一向很受排擠,所以才有中秋裏人人溜出去玩,獨留她守門的事發生。卻不想還有這等轉機。如果能入了貴人的眼——
殷勤搬了坤凳讓連城坐,又轉身去取雞蛋糯米,這才一轉身,眼前忽地一黑,人就軟軟倒了下去。
“……對不住。”連城放下擀麵杖,雖然有些歉意,嘴角還是忍不住微微揚了起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會安分。”一聲冷笑,連城身子一僵,緩緩轉頭去,看見明雪的臉。
月光水一樣淌過她的眉眼。
連城沒有再動。
眼前的明雪,已經不是她所熟悉的那個,言笑晏晏,天真和嬌憨的小姑娘。無論這是不是個陷阱,她都全無勝算。如果說之前在畫舫上,仗著人多,仗著光天化日,她還有機動的餘地,那麼這時候,不必要的動作隻會激發對方的殺心。
索性就不退。
非但不退,還揚起麵孔,直視對方的眼睛,她說:“明雪姑娘,你我無仇無恨,你為什麼要殺我?”
“我為什麼要殺你?”明雪笑了。這真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一個刺客,人人得而誅之,她卻問她為什麼要殺她。她湊近去,盯住連城,有貓捉老鼠的快意:“我為什麼要殺你,你不知道麼?”
“我猜,”連城也笑,刻意放慢的語速:“明雪姑娘要殺我,是為了世子的安危吧。但是如果明雪姑娘殺了我,隻怕很難得到世子的感激。”
“我不需要他感激。”
“但是也不想他厭憎!”連城接口極快,快到明雪來不及反應,而連城的建議已經撞進了耳朵裏:“不如……我們來做個交易吧。”
柔荑素白,距頸部淡青色的血管隻一步之遙。連城毫不懷疑,隻要稍有不對,她指尖一動,就會有刀光飛出來。
那實在是很冤枉的一種死法。而這樣近的距離,她能夠看到她眼中的自己,微笑的,鎮定的,那簡直不像是她,而像是另外一個人,她冷眼旁觀,她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她……並不把性命放在心上。這個念頭隱約升起,又被她壓下去。
就聽得明雪問:“什麼交易?”
“我死了對你毫無好處,”連城手一抬,製止她反駁:“但是我走了,那就不一樣了。”
連城覺得自己做了樁虧本生意。
——做生意這回事,跟走夜路差不多,走得多了,難免不碰到鬼。
唯一能安慰到她的就隻剩下三百兩。這個認知讓連城很懊惱,這種懊惱一直持續到使團出發都沒能讓她緩過勁來。雖然她成功把廚娘阿芸運回棲霞閣代替自己,又成功把自己易容得麵目全非冒充阿芸,並成功在出發前最後一刻說服所有人混進使團——跟世子出使是件露臉的事,誰都不想落下,結果可想而知,跟去的都是有頭有臉的角色,但是出門在外,少不得有髒活累活,交給阿芸這樣萬年出不了頭的小丫頭正合適。
在此之前,連城也無法想象,渤海王世子出使柔然,會是這樣龐大的一支隊伍,光護衛都有近千,加上各種婢仆,一眼過去,烏壓壓看不到頭。那個氣質陰冷的少年是如何獨具慧眼,把主意打到廚娘身上的,連城也不知道,連城偶爾想起他的眼睛,就仿佛想起初冬的第一場雪。
茵茵會在什麼時候發現帳幕裏的鬱娘子是個西貝貨呢?她走了明依會很高興吧,連城抬頭看城門上遒勁酣暢的“晉陽”兩個字。回望的時候,總覺得在晉陽這一年有餘,都像是浮在雲上,沒著沒落。
好了,終於可以走了。
不是連城不想即時取回她心心念念的三百兩,而是即便離了世子府,逃走也還需要契機——她可不想被當逃奴逮回來。
一路往北,起初有繁華的城池,青青麥田,到後來人煙漸漸稀少,視野裏空曠到荒涼,光禿禿的城牆,突兀立於天地間,自眼睛看不到的地方蜿蜒而來,曲折伸往眼睛看不到的另一邊,逶迤而去。
那是長城。
連城也沒想到自己會跟著使團走這麼遠。不是她不想跑啊,實在是她跑不了啊。到這時候連城才發現假扮阿芸有多麼失策——人人都能夠使喚她,永遠沒有歇下來的時候,於是,也永遠都找不到逃走的時機。
“阿芸,洗菜!”
“阿芸,去把肉切了!”
“死丫頭,半個時辰前叫你剝蒜,又哪裏鬼混去了!到這點兒還沒好,皮癢了不是?”
連城常常有自己是一隻陀螺的錯覺,連喘氣功夫都欠奉。到耳邊終於再沒有呼喝的時候她隻想好好睡一覺,天塌下來都等塌下來再說,什麼,逃走?那得她爬得起來啊!連城都懷疑是有人故意整她,但是除了明雪,誰知道她是誰呢,而明雪,難道不是最盼著她趕緊滾蛋的人麼?
不能再這麼下去。再這麼下去,要哪天有人問她,你究竟是來尋機跑路的,還是來做廚娘的,她該怎麼回答?所以盡管全身筋骨酸痛,連城還是強撐著偷偷扒開營帳一角,就要鑽出去,猛地又有人喊:“阿芸!”
連城嚇了一大跳,轉身遮住洞口,半是驚惶半是慌張看住來人。
來人見她麵上幾分呆氣,頗為不喜,皺眉道:“世子說要吃夜宵。”
他怎麼不去死!
連城真是出離憤怒了。
論理,這等拋頭露麵的好事也輪不到她,但是這天實在太晚,所有人都歇下了,無奈,隻得連城操刀,再由連城送去。連城許久沒有“享受”過這樣的“押送”了,草原的風,有鷹在頭頂盤旋,營帳上映出世子挺拔的影。
也有許久沒有看見過他了,這時候猛又瞧見,沒來由竟生出他鄉遇故知的親切感。
錯覺、這一定是錯覺!
“殿下,杏仁羹到了。”
“進來。”
渤海王世子正襟危坐,左手持卷,右手執筆。連城難得看到他這樣正經的樣子,倒是小小吃了一驚。
世子頭也不抬:“放下出去吧。”
“是,殿下。”連城微微屈膝,放下杏仁羹,轉身退走,走不得幾步,忽聽得背後人喊:“連城!”
身子一震,回頭時,是張懵懂和茫然的臉:“殿下叫我?”
世子揉揉眼睛:“唔……不是,你下去吧。”
連城鬆了口氣,出了帳門,隱隱聽到世子同阿洛說話的聲音:“乍一看背影還真有點像……”
“是麼。”阿洛想必會板著他的棺材臉努力應和:“屬下……看不出來。”
渤海王世子這眼睛真是太毒了,多讓他看上那麼兩次,難免不穿幫,得走,得盡快走!連城一麵走一麵想,經過兩座營帳之間,忽地手上一緊,低頭去,寇丹如血,耳邊冷冷一把女聲響起:“是我。”
連城別過頭,看見明雪。
明雪皺眉:“怎麼還在這裏,你忘了你發過的毒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