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世迷迭書3(2 / 3)

連城覺得自己真是命苦,苦得一張嘴能吐出黃連來。她就這麼苦逼地看著明雪,一言不發。

明雪雖然功夫不錯,心計也有,終究不過十六七歲,成日裏出入不過王府侯府,貴人言語間機鋒都是笑裏藏刀,一句話要在心裏過個七八遍才能品咂出味來,哪裏被這麼直愣愣看過,當時隻覺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你、你……難道你要反悔不成?”

“我要一匹馬。”連城說。

“那、那和我有什麼關係!”

“不然我走不了。”開玩笑,就憑她這點功夫,空手赤拳,連馬都沒一匹,她這不是逃命,她這是去喂狼!

眼看明雪就要再次生出掐死她的心,連城果斷後退一步:“我先走了我等姑娘你的馬你最好快點你懂的。”

這晚連城睡得極是踏實,連夢都沒有。當然有人踏實就有人不踏實,但是——那和她有什麼關係!以後幾天連城幹活都特別積極,積極到膳房的人忍不住私下裏嘀咕:“阿芸這丫頭是怎麼了?”

“打雞血了吧。”

反常的不止連城,還有世子。世子忽然下令,除去必要的輜重看護,所有婢仆,一律編入衛隊中,人手一馬。連城不知道這裏麵有沒有明雪出力,但是她覺得不對勁,雖然哪裏不對勁她也說不上來,但是隱隱,如劍懸頂——定然有什麼發生了,是她不知道、大多數人也不知道的。

但那又和她有什麼關係,有馬在手,她該走了。

連城計劃中的出逃,在馬到手之後的第三個晚上。這晚沒有月亮,天黑如墨,連城閉目假寐,到所有人都沉睡,靜夜裏再沒有一絲兒聲響,方才摸出枕下珍藏的殺豬刀,偷偷劃開帳幕,她劃得極輕,極慢,極是小心,稍有個風吹草動,有人翻身,有人囈語,都能驚得她停手觀望。

如是反複,到二更天,才勉強劃開一個足以容她出入的口子,等巡邏的腳步走遠,連城抹一把汗,窸窸窣窣爬出去。

帳外的風冷得人精神一振,連城攏了攏衣裳,快步朝馬廄方向摸去,才走了不過十餘步,猛聽得一聲鑼響示警:“當!”

這一驚非同小可,不及多想,往陰影裏一躥,緊接著又是一聲:“當!”

“當!”“當!”“當!”

“敵襲!”

“賊人哪裏走!”

幾聲吆喝示警,四麵八方都動覺起來,次第點起的火把,如遊龍照亮整個營地——不過對付個小小廚娘,哪裏用得上這麼大聲勢?連城疑惑得想:莫非是渤海王世子發現了她的身份?不對,就算讓世子察覺她不是阿芸,拿下這麼個不成器的刺客,也犯不上這樣如臨大敵。

真要對上,她手裏這把殺豬刀可真不夠用的。

連城半是迷惑半是擔憂地握緊殺豬刀,又等了片刻,喊打喊殺的聲音漸漸低了去,並沒有人前來圍剿,險險探頭,但見火光陰影裏人馬交錯。

她也是個聰明人,雖然隔遠了看不清楚情形,略一思索就明白過來,多半是馬賊夜襲了營地。又想道:能在這草原上生存下來的馬賊,多半都有點眼色,怎麼會這麼不識趣來趟這趟渾水?是背後有人指使還是——

“那又和我有什麼關係!”連城抬頭看一眼,一眼就看到人群中好整以暇圍觀的渤海王世子閑適的背影,看姿態就知道是在客串東山謝安,待小兒輩破敵。連城腹誹地想,也知道經這麼一鬧,多半是走不成了,也不知道該抱怨馬賊不曉事呢,還是歎息人算不如天算,一回兩回都沒走成。

趁天還黑,連城打了個嗬欠,摸回帳中補眠——竟沒有人察覺她的失蹤,可見這帳中仆役警覺性實在不夠高。

外間聲音漸漸就平息了,秋風緩送,秋蟲喁喁,夜梟蹲在枝杈上,兩隻炯炯有神的眼睛。

小亂過後,所有人都睡得比平日更沉,就連負責巡回的侍衛都有些怠慢和大意,連城更是枕著殺豬刀沉睡如死豬。

但是再漫長的夜也都會結束,黎明前最後的黑暗,人睡得最熟的時候,悄然潛入營地的影,被俘的馬賊猛然睜開眼睛,斷去的繩索,無聲無息就倒下的士兵,割裂的喉,死一般的寂靜裏噴薄出豔色的血。

到連城被尖叫聲驚醒的時候,營地已經大亂了,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刀風劍影,火光與血光輝映,四散逃離和追逐的影子。

連城心裏一緊,扒開帳篷往外一瞧,就聽得風聲甚急,一偏頭,堪堪躲過斷頭刀,眼看大刀一提,又往頭上奔來,連城不敢力敵,拖著殺豬刀扭頭就跑,混亂中也不知道推倒了什麼,踩到了什麼,又摔了幾交,不敢回頭,也不知背後到底有多少人在窮追不舍,猛一抬頭,看到世子營帳。

眼睛一亮,以世子身份之貴重,世子帳中侍衛最多,防守最嚴密,那簡直毫無疑問。

她全然忘了自己之前還在一心一意打算著要逃離,隻覺是有了希望,奮起餘勇向前奔去,竟將追兵甩下十餘步,到近得帳前,心裏就是一沉:帳外橫七豎八倒了好些人,站著的卻是一個沒有。

卻聽得渤海王世子在裏頭問:“……來的是什麼人?”

難得聲音裏竟還絲毫不亂。

“不知道,”阿洛的聲音:“馬賊,西邊的人,甚至柔然……都有可能,殿下——”

“我們還有多少人?”

“不管還有多少人,屬下都會盡力為之,殿下快走!”

三言兩語間,身後追兵又至,連城舉起殺豬刀往上一格,對方力大臂沉,連城被衝擊得連退幾步,裏邊人被驚動,阿洛一掀帳,微曦的晨光裏看到纏鬥的身影,敵我莫辨,阿洛微一遲疑,到底提槍刺去。

連城得此喘息之機,閃身退入帳中。

“誰?”世子喝問聲方落,有人搶到麵前,卻是明雪。

連城雙手握住殺豬刀,不答問話,卻道:“阿洛說得對,殿下快走,隻有殿下走了,餘人才無後顧之憂。”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規勸,也許是因為明雪站姿裏隱含的威脅,也有可能,是她不想世子出事……他對她終究算是不錯……要仔細算起來沒準她還欠他人情……這些一閃而過不甚分明的的念頭,連城也來不及細想,而明雪收在袖中的手,卻因此微微下垂。

世子麵上懊悔的神色,轉瞬即逝。

說話功夫,阿洛已經解決掉帳外追兵,另調了人手過來守衛,進帳催道:“殿下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渤海王世子沉默片刻,搖頭:“我不走……”

“殿下!”連城,明雪與阿洛都是齊齊變色。

世子抬手讓他們收聲:“阿洛,你去把剩下的護衛都集中起來,兵分兩路,阿雪假扮我,領第一路人往木未城方向去。”

一麵說,一麵解下冠帶。

帳中都是機敏之人,聽到這裏,還有什麼不明白。世子這是要布一路疑兵,以探明這次來的又是誰家人馬,如果還是馬賊,則依然會以求財為先,人跑了就跑了,未必趕盡殺絕,但如果是周國或者柔然的兵馬,則會對世子誌在必得,而柔然與周國,對世子的企圖,又有細微的差別。

阿洛領命而去,連城道:“我——”

話沒完,就被塞過來一尺來厚的文書:“燒了!”

帳外嘈雜,帳內卻靜得出奇,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聲,畢剝畢剝燒紙的聲音,都清晰可聞:“阿雪你一會兒帶人走,能走多遠是多遠,不要與賊子拚命,如果被俘,我回頭讓阿爺贖你們。如果僥幸逃脫,到了木未城,也不要急於露麵,萬事等我來再說。”

他說一句,明雪應一句,都知此去九死一生。

須臾,阿洛進來:“人手齊了。”

“我去了,殿下,”明雪看了連城一眼,竟沒有別的交代,隻道:“殿下保重!”

一掀帳門,翻身上馬,零星馬蹄聲,漸漸就遠去了。

“有人跑了!”

“渤海王世子跑了!”

“追!”

又一輪馬蹄如急雨,風一樣卷了過去。火還在燒,拚殺和哭喊都還在繼續,但是聽得出,力度已經小了很多。

世子喃喃道:“……果然。”

阿洛卻問:“殿下,這剩下的人——”

“再等等。”世子道:“阿雪這出逃的架勢,連個偽裝掩護都沒有,跟的人也不多,追上去的不是瘋子就是傻子,聰明人必然見疑,且讓他們猜去——阿洛,過來幫我挖這個坑。”

阿洛口中應“是”,眉宇間的憂色卻更深一層,世子恍若未見,隻顧低頭凝思,半晌,歎息道:“……這次卻是我錯了。”

“殿下?”

“我早該料到,我能探聽到他們的消息,他們也能得到我們的行程路線,”世子一麵言語,一麵將印鑒深埋進坑裏,蓋好,夯實,偽裝成從未挖開過:“我會打偷襲的主意,宇文愷難道會跟我客氣?他們人比我多,有公主在,就有柔然人幫忙,天時地利人和,來得快也是應當……”

連城聽到這裏,恍然:怪不得要把婢仆編入衛隊呢,敢情是把人手都派出去偷襲了,要虛虛實實掩人耳目。卻沒料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周國與齊國不愧是相愛相殺這麼多年,心有靈犀,蒼天可鑒,隻不知世子派出去的人,是全軍覆沒呢,還是也讓周國的使者團遭了洗劫。

世子意料之外地沉得住氣,阿洛卻再喊了一句:“殿下!”

“再等等!”世子說。

這時候阿洛已經緊張如炸毛的貓,一點風吹草動就要躥起,偏生外間廝殺一步一步攏來,鮮血濺在帳幕上,頹然倒下的人影……

世子對連城招手:“你過來。”

連城心道他不會打算讓我領另外一路人馬往外衝罷,就我這騎射功夫……她雖然對世子有歉疚,但還沒歉疚到願意送命的地步。這時候也不好說自己是為逃命誤打誤撞進來,她心裏為難,麵上倒不猶豫,抖抖灰燼,走到世子麵前,世子道:“一會兒阿洛領人往人少的方向走——”

“殿下?”阿洛驚道:“殿下你呢?”

“我不走。”世子簡潔地回答他。

“那我也不走,”阿洛說:“殿下身邊不能沒有人,我不能離開殿下!”

——敢情我就不是人!連城在心裏腹誹,雖然阿洛說得並沒有錯。世子卻是語聲一冷:“你敢抗命?”

他素來嬉皮笑臉沒個正形,身邊服侍得久的,並不十分怕他,這時候拉下臉來,卻是少有的剛硬果決,隱隱幾分渤海王的影子,阿洛哪裏還敢放肆,肅然應道:“屬下不敢,可是——”

“沒時間了!”世子的聲音犀冷如鋒刃。他是故意拖延到這個時候,否則阿洛如何肯棄他而去:“你必須走,你帶人往回跑,回晉陽去,將此間情形說與阿爺聽——你不用看別個,她沒這本事,我也沒有,阿洛,隻能是你。”

這是做萬一的打算了。

阿洛不敢再多話,垂頭應道:“是,殿下。”

世子再轉臉對連城耳語幾句。他並沒有再追問連城的身份,但是這一路吩咐下來,卻是自然至極,就仿佛他知道她是誰,或者他不知道,但是他相信她會照他說的做——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王八之氣?

廝殺聲越來越近了,越來越近,十步,五步,三步……營帳“嘩”地被劈開,阿洛一個兔起鶻落,手刃敵兵,回身遙遙一跪叩首:“我去了,殿下保重。”隻有口型,並未出聲,翻身上馬。

候在帳外的兵士擁著他疾馳而去,隻眨眼功夫,就到十餘步外。

“殿下!”連城這才哭著喊著撲出帳去,大聲叫道:“殿下、殿下帶上我啊!”

“殿下,殿下你怎麼能……”

“人呢?”

就仿佛是風,說話還在數步開外,音落,人已經到身前,連城但覺胸口一緊,雙腳離地,竟是被單手提起!她心裏發毛,臉色慘白得像見了鬼——見鬼,她為什麼要回來!明明她混進使團是為了跑路,她到底為什麼會回來!——口中隻管哭哭啼啼求饒:“貴人、貴人饒命啊!”

“你是什麼人?”

連城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驚嚇到語無倫次:“貴、貴人——”

來人焦躁得打斷她,馬鞭敲著胡靴喝問:“渤海王世子呢?”

“渤、渤、渤……”連城結結巴巴,“渤”了三次還沒完,來人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你家世子呢?”

“世子……”連城眼望著遠方淚水漣漣:“世子他、他丟下我走了。”

來人瞧她的容色,心道渤海王世子這口味夠重的,明明也聽說是個風流俊俏的人物,或是行軍路上饑不擇食?一陣嫌惡,還待問話,連城又哭天搶地如喪考妣:“我不知道啊我什麼都不知道啊……”

來人微抬手,連城就瑟瑟發抖:“貴人饒命,貴人饒命……我下輩子做牛做馬叫烏龜王八蛋報答貴人——”

連城是不肯吃虧的性子,求饒都求得不盡不實,正鬧得不可開交,忽然背後轟地一響,火光,氣浪,慘叫,把所有人都震住,連連城都忘了要繼續撒潑,回頭看時,營帳轟然坍塌成廢墟。

連城心裏一緊:渤海王世子人還在裏麵!

她說話顛三倒四,夾纏不清,已經十分可厭,這時候滿麵烏灰上更露出呆滯的神情,審問她的人心道:看來方才走掉的果然是渤海王世子。也就懶得再問,手高高一舉,用力摔出去,而後一提韁繩,揚鞭而去。

這隨意一摔,原本傷不到連城,但是連城正心神恍惚,來不及反應,隻覺身子一輕,飛出去有十七八步遠,登時就昏了過去。

連城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才一動,就被按住,有人耳語:“人還沒走。”

“殿下!”連城心中驚喜,微微偏頭,果然是世子。不知打哪裏翻出的青衣小帽,趴在草叢裏,笑吟吟道:“差點以為你死了。”

“你才死了呢。”劫後餘生,連城忘了自己眼下還是“阿芸”,習慣性頂他一句,方又滿心歡喜問:“你怎麼在這裏?”

世子低聲說了經過,連城越發對這個紈絝刮目相看,如果說之先安排已經看得出思慮縝密,手段不凡,最後這一招完全稱得上神來之筆:連城前腳出帳哭鬧,後腳世子就從營帳破口處拖進去幾具屍體,把營帳支柱砍得搖搖欲墜,再一把火,製造了這場爆炸事故。當時所有的目光都被坍塌的營帳和衝天的火光所吸引,世子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和其餘屍體一起,在塵土飛揚中被“炸”了出來。

——裝死這回事,還真是殺人放火居家旅行必備絕技啊。

世子道:“我原以為昨晚來襲的隻有周人,後來才發現還有馬賊,想是馬賊打頭陣探聽虛實,周人再跟上,如今馬賊得了財物,已經退走,隻剩下周人,想必過不了多久,也是要走的。”

“萬一不走呢?”連城搖頭表示不讚同:“而且我聽說周人有割人頭算功勞的習慣,萬一他們打掃戰場——”

“你個烏鴉嘴!”世子拿眼睛瞟那些在廢墟上走來走去的周兵:“本世子至於這麼背麼!”

連城心道你走背字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張口還要說話,忽然遠遠飛來一騎,揚聲叫道:“蕭明遠!”

周兵中有人應道:“蕭將軍追人去了。”

來人一怔:“那叫李達來見我!”

“李副將也追人去了。”

來人勃然變色:“那現在這裏誰管事?”

就有人排眾而出:“屬下蕭將軍標下百夫長元禹,敢問大人名諱?”

“某獨孤如願。”來人隻通名不報官銜,顯然是個人盡皆知的,果然,不但周人肅然起敬,連世子也小聲嘀咕:“不得了,能把獨孤將軍放出來傳話,那邊怕是出事了。”言語中隱隱振奮。

元禹下馬參拜:“敢問獨孤將軍……”

“齊人偷襲營地,死傷慘重,”獨孤如願不等他把話問完,言簡意賅解釋道:“某隻護得大將軍和公主殺出重圍,如今險情未解,須得調蕭將軍回兵護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