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世迷迭書3(3 / 3)

偷襲成了!連城與世子對望一眼,都是心花怒放。

“……也罷,”獨孤如願不愧獨孤郎之美名,決斷迅速,鞭梢一指元禹道:“你!領了兵跟我走。”

元禹略遲疑:“可是這裏——”

獨孤如願飛起一鞭,抽在元禹臉上:“這裏重要還是大將軍重要!”

元禹不是傻子,自然一點就透,應一聲“是”,呼哨一聲,點起兵馬就要西去,世子喜孜孜道:“看吧看吧,我說得沒錯吧。”話音才落,前方呼啦啦又來一隊人馬,獨孤如願喜道:“李達!”

草叢裏兩隻縮頭烏龜聽到這個名字,心裏俱是一沉,想道:不知道這個叫李達的副將,是去追明雪的,還是追阿洛的。

李達看到獨孤如願,卻是一驚:“將軍怎麼到這裏來了?”

連城聽出他的聲音,不是之前提審她的人,大喜,在世子手心裏寫了個“雪”字。世子心領神會,更豎起耳朵,卻聽獨孤如願道:“大將軍有難,你快跟我去。”

李達略一猶豫:“不是我不跟將軍走,隻是渤海王世子……我追的那個是假貨,真的渤海王世子隻怕還沒有走遠,虎打不死,必為遺患——”

獨孤如願不耐煩打斷他:“我問你,是你先去追人,還是蕭明遠先去?”

“蕭將軍?”李達環視四周,果然沒有看見蕭明遠,不由奇道:“蕭將軍也——”

獨孤如願迅速得出結論:“你追的是假貨,那蕭明遠追的十有八九是真了,有蕭明遠,你就別費心了,隨我回去救駕吧。”

平心而論,追人和救駕之間,李達其實是傾向於救駕的,功高不過救駕麼,奈何他實在被明雪耍得狠了:

明雪比兔子還能跑,一開始就繞了老大圈子,追得半死,好容易追上了,包圍了,說願意投降,對周國來說,一個活的渤海王世子當然比死的更值錢,投降就投降吧,還煞有介事開條件,遣使者,來回拉鋸,眼看要談妥,又翻臉說不降了。

李達氣得半死,又一輪窮追猛打。

明雪手裏人原本就不多,這時候死了個七七八八,隻好再降,同樣的把戲,哪裏容他玩第二次,但是明雪誠心誠意,把世子衣冠穿戴得整齊,親身來見,又恭恭敬敬,萬事好說話,李達才少少消了氣。

正盤算拿了渤海王世子回去,是官升三級還是得賜千金,對方忽又問起贖買周國俘虜的價格,世子幾何,百夫長幾何,就在李達耐心耗盡的時候,他終於亮出底牌:他不是渤海王世子,而是渤海王世子身邊的……侍衛長。

李達當場吐血——好吧如果他知道明雪實際上連侍衛長都不是,恐怕會找根繩子自我了斷了。

此仇不報非君子!他是跟渤海王世子杠上了。都說狡兔三窟,而況狡人,他追到的不是世子,蕭明遠去追的也未必就是,這營地上隻出去了兩撥人,萬一讓渤海王世子成了漏網之魚……他這輩子還有臉混下去麼。

獨孤如願也想吐血,一個蕭明遠追人追得無影無蹤也就罷了,回來一個李達,還敢抗命!眼下卻不是爭執的時候,隻好快刀斬亂麻:“渤海王世子兵分了三路,又戰了幾輪,身邊人必然留得不多,你的人你留一半,其餘我帶走。”

他終究位高權重,李達也不敢硬抗,三下五除二分了兵,一路揚長而去,剩下的被李達集中起來。

連城與世子不知就裏,隻見兩人商議一陣,走了一個,竟還留了一個,都覺得不妙,果然,李達問完情況,就開始打掃戰場,活的死的,一個一個被提出來辨認,營地漸漸就清理出來,包括被世子炸得一塌糊塗的帳篷,周人輕易就在廢墟中找到了足以證明世子身份的物件,李達捏著半塊玉玨咬牙切齒:“繼續搜!”

漸漸地刀鋒近了。

“刷、刷、刷!”

刀鋒刷過草叢的聲音,冷不丁頭頂就削去一片,連城與世子大氣不敢出,風蕭蕭地過去,看見彼此眼中發白的臉。

好容易捱過這一輪,齊齊鬆了口氣,忽地眼前一寒,卻是槍尖探了過來,冷峻的光,釘在連城發梢。連城心裏暗暗叫苦,卻哪裏敢動,到槍尖橫掃,直接就閉了眼睛,心道:完了完了,這張臉不能要了。

對女人來說,下一個不要臉的決定比不要命還艱難。

連城在最後關口的猶豫,卻聽得極輕極輕“哢”地一響,竟是身邊人手起刀落——渤海王世子手中這把匕首原是天底下有數的利器,一刀下去,槍尖自然應聲而斷。

士兵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隻直覺有異,要回槍細看,草叢裏兩人卻知事不宜遲,機不可失,世子這頭才斷去槍尖,連城就手接下,握住鈍的槍頭,也不知是哪裏來的氣力,竟借著士兵回槍之力一躍而起,正正落到馬背上,坐在士兵身後,手中槍尖無聲無息就沒入他的背心。

隨即撥人下馬,又一伸手,世子借力躍上,兩人一騎,打馬狂奔。

“有人!”

“有人跑了!”

隻跑出三五十步,風裏就傳來驚呼,而後數聲馬蹄,連城使勁催促,奈何馬兒負重,又哪裏快得起來,隻聽得身後呼聲喝喝,越來越近,仿佛一伸手就能夠到他們背心,連城心道:不行,這樣下去不行!師父說過,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與其兩個都死在這裏,不如——

略略轉過臉,張口要說話,忽然風裏箭嘯,本能地往後一仰,箭羽擦著鬢角過去,留下長長一條血痕,火辣辣的疼,越發堅定了信念:必須有一個人下馬。

她進世子府大半年,從未見過世子動刀動槍——當然的,有明雪阿洛在,哪裏就勞動到世子殿下了——想必是個廢物,逼他下馬,那跟逼他去死有什麼區別!就算是太原侯,大約也不會希望他死在為他求親的路上,畢竟,娶到柔然公主對他來說,有著莫大的好處。連城默默盤算了一回,看來她是注定要救他一命了——也罷,就算是償還他這些日子對她的好,從此兩清,再不相欠。

她自知身份無足輕重,大不了就是被俘,如果世子有命在,回頭自然會來贖她,要是世子死了……到時候再逃就是了。

決心一定,推了世子一把:“你先走——記得回來贖我!”

抱頭一滾就下了馬。

世子未料及此,一怔,也不知該好笑還是好氣,又或者感動。他反應極快,接手長鞭,一撈,一卷,再一帶,連城尚未落地,忽然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馬上,正茫然不知所措,馬速忽然又快了起來。

緊接著腰上一涼——“你敢下馬逃走,我這就殺了……”有人在身後惡聲惡氣地說話,用力按下她的頭,吐出最後一個字:“……你。”

連城:……

什麼叫好心當成驢肝肺!

但是隱隱的歡喜,竟如春風過去,漫山遍野,淺草萌發,蓬勃,鮮亮,帶著早春陽光裏汪汪的翠色與燦燦的金。

也許是因為……有人肯不離不棄罷。哪怕是一時一刻的不離不棄呢,也都值得歡喜——她離開師門之後,輾轉流離於亂世,並沒有什麼人珍愛過她,庇護過她,更沒有人把她的命當過一回事,連她自己在內,白瞎了好名字,仿佛是價值連城,其實爛命一條,誠然她怕死,但是怕死有什麼用。

這樣的亂世,生死如瞬息浮雲,不是她這樣的小人物可以把握的。

所以……歡喜麼?

能歡喜得此刻,且歡喜此刻。

這樣一想,疾如暴雨的馬蹄聲,耳邊風聲,箭嘯而去,都生出歡喜的韻律,就更不用說心跳的聲音,怦怦怦,怦怦怦,連城恍惚地想,其實如果死在這裏,其實如果和這個人死在這裏,也不算太糟糕……是因為好歹有人墊背麼。

追兵漸漸多起來,連城沒有經驗,世子卻心裏有數,身後不少於二十騎,驕兵悍將,不可力敵。

值得慶幸的是,這匹看上去蔫蔫的馬實則潛力無窮,在每每就要被追上的關鍵時刻,都能像打了雞血一樣,奮力蹦躂一陣,然後又萎靡下去,於是與追兵的距離,短短長長,長長短短地循環著。

路沒有盡頭,逃亡與追殺也像是沒有盡頭。

而日色終於漸漸偏西了。

夕陽如血,染紅荒蕪的大地,像是回光返照,駿馬也再一次興奮起來,一個衝刺,猛跑了三五裏,背後的追逐聲已然聽不見了,距離被拉開到一個新的記錄,連城才要歡呼,忽然駿馬前蹄一軟,兩人未曾防備,雙雙向前摔了出去。

回頭再看時,馬兒已經癱到在地,大片大片的鮮血在它身下蔓延開來,它回首望著夕陽,慢慢慢慢合上了眼睛。

連城怔住。

渤海王世子是個脂粉堆裏打滾慣了的,自然看得出她難過,摸著她鬢角的傷,低聲道:“怪我,我一路用匕首刺它,逼它快跑,才——”

連城卻不是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裏嬌養的人,亂世裏人命且無常,而況其他,傷感也不過片刻,她垂下眼簾:“那我們如今——”

“不急著走。”

兩條腿跑不過四條腿,這道理連城懂,也就不反對,就地尋了個藏身之處。過得半刻鍾,果然追兵又到,看到橫死路邊的馬,紛紛勒住韁繩,李達跳下馬,摸摸流血的溫度,喜道:

“好了這回跑不掉了。”

意氣風發刀鋒前指:“追!”

眼看追兵頭也不回,直往南牆撞去,連城拍拍心口:“幸好是個愣頭青。”

世子笑道:“可不是——”

邊說邊要起身,腳下卻踉蹌,連城一驚,伸手去扶,觸處黏稠,掰過他肩頭看時,背後衣裳竟被血浸得濕透,登時怔住:“你——”

“我命大,死不了。”世子笑嘻嘻地說。

“閉嘴!”連城怒氣勃發,吼了一句。

按住看傷,傷深可見骨。

箭頭當時就拔了,也不知道他怎麼做到的一聲不吭,全然都不像她所熟悉的那個,喝口中藥都嫌苦的渤海王世子。這一路顛簸,也一度止血結痂,但是又迸裂了許多次,最嚴重的就是方才那一摔,反複迸裂與結痂中,血肉和衣裳黏作一團,連城不敢撕扯,扭頭道:“我去找水。”

那人卻手臂一長,圈住她:“這附近哪裏有水。”

連城咬住下唇,不敢硬掙,隻道:“咱們紮營的地方有。”

“你知道那離這裏有多遠麼,”世子將頭埋在她頸邊,仿佛籍此,能夠得到更多的力量,讓他撐下去,撐得久一點,更久一點,到人煙繁華的地方……到人煙繁華的地方他就會有辦法:“那個李副將雖然傻,可還沒傻到這份上,他定然留了人在營地,等著咱們回去自投羅網呢。”

“那……那我去別處找找,別處也許會有——”聲音帶了哭腔。

“別處?傻丫頭,這地方少的是水米,多的是狼,你要喂了狼,我怎麼辦。”

連城不說話,默默然把湧上來的眼淚又咽回去,良久,忽問:“是救我上馬的時候受的傷麼?”不等世子回話,又碎碎語道:“早知道就該放下我,這樣馬不會死,你也不用受傷,我也——”

那就所有人都還有活路,而不是在這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荒漠裏,走投無路。

說不下去,漸漸起了風,風從指尖穿過去,夕陽斂了豔色,天色沉沉,蒼青如水。

世子道:“放心,我死不了。”

連城不理他這沒根據的話,自顧尋思了半晌,一時也沒有更好的主意,隻得道:“我們走吧,往前走也好,往回走也罷,總能碰到點什麼,水,或者村落,或者牧民的帳篷……都好過困守在這裏。”

世子卻搖頭:“不急。”

眼看她睜圓了眼睛,是個倉皇又急切的形容,忍不住笑道:“再等等,李副將一定會察覺上當,然後他會折回來,會兵分兩路,一路往東,一路往西搜尋,這時候,咱們就可以繼續往前走了。”

“你要到哪裏去?”世子這樣胸有成竹,卻不像是在說一場漫無目的的逃亡。

“當然是去木未城見柔然可汗,”世子一臉理所當然:“我還要去替二郎求親呢。”

兩手空空去求親?連城呆住,各種不可思議。

世子又笑:“怎麼,不信我?”

連城倒是很想信的,可是……她腦子還沒進水呢。隻是世子這樣瞬也不瞬地看住她,便不能出口,隻訥訥道:“你、你以前出使過麼?”

“自然出使過,不然阿爺哪裏放心我來。”世子終於成功扭轉了連城的注意力,喜孜孜隻管吹噓:“你不是見過石景南麼?”

見連城神色懵然,提醒道:“就上巳節奉命突襲我們的那個將軍,當初石家雄霸河東,我阿爺沒地方養兵,就遣我去見他爹,結果麼……你也看到了,他如今在阿爺麵前比我還得臉呢。”

連城聽得“上巳節”三個字,忽地想起一事,驚道:“你知道我——”

世子哈哈大笑:“真該有麵鏡子讓你照照!”

連城意識到是她的易容出了問題,正要追問世子是什麼時候發現她不是阿芸,世子卻打了個噤聲的手勢,伏地聽了片刻,無聲作口型:“來了。”

果然,不多時候,方才過去的二十餘騎垂頭喪氣轉了回來,李達憤怒地咒罵著,不時抽上一鞭,有時抽空,有時打在馬背上,也有時候,落在左右親信身上,猛地又瞧見馬屍,下馬狠抽幾下泄憤,又扭頭問:“你們說,他們會走哪條路?”

一幹人馬戰戰,不能應聲。

李達也不在意:“……回去肯定是不會的,就算回去也不怕……嘿嘿!前麵追了這麼遠,也都沒有影子,那還有……”鞭梢點一點剩下幾個方向,有了主意,抬手招眾人近來,低聲吩咐幾句,兵分兩路,朝著東西狂奔而去。

至於此,連城與世子相視一笑。世子對連城說:“你轉過身,一會兒我叫你。”

連城揚眉不解。

世子也知道瞞不過她,苦笑道:“你之前說,如果你當時下馬,我不必受傷,那倒是可能,但是要這匹馬不死,卻萬萬不能——你我功夫都有限,打獵的本事更是有限得很,往前走不知道要多遠才能找到食物,還未必找得到,就算能找到,也還怕露看行跡,所以……”

“我知道了,”連城打斷他,一並奪下他的刀:“還是我來罷。”

這時候天已經全黑了,出了月亮,孤伶伶一輪,如銀,如雪,掛在天上,照見女子揮刀的身影。她倒真不像他慣常所見的那些女孩子,哪怕武藝高強如明雪,殺人可以,殺馬這樣醃臢的事,是絕不肯屈尊去做的。

而這個奇怪的姑娘,明明是奉命來殺他,卻每每把自己的身份忘得一幹二淨。一匹馬值什麼,也這樣傷心,她要能殺人,那才真見了鬼……想必明雪也是看出這一點,才任由她留下……不對,她是殺過人的,就在——

就在方才。

不知道為什麼歎了口氣。

他並不像連城那樣懵然無知,他清楚地知道發生了什麼,知道她為什麼假扮廚娘千裏相隨,知道她為什麼在兵荒馬亂裏不管不顧慌慌張張地衝進自己的營帳,知道她為什麼寧肯自己墮馬,也要給他一條生路,那明明應該喜悅,應該得意,應該大笑三聲,結果卻這樣沉鬱地,歎了口氣。

他說:“連城,你知道我的名字麼?”

“啊?”

“在見到柔然可汗以前,都不能再呼我殿下了。”

連城明白他的意思,回頭問:“那我叫你阿惠麼?我聽那個司馬大郎這樣叫你。”

“我叫陸子惠,”世子笑道:“——你讀過詩經麼?”

“我是江湖人,”連城橫刀立馬殺氣騰騰:“殿下知道什麼是江湖人麼?”

——老虎不發威,真當她病貓了,她一江湖人,被逼抄書下棋也就罷了,難道還要精通詩經左傳史記漢書麼?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世子:……